【深度報導】作文每篇只改1分鐘、酬勞10塊錢　揭開模擬考背後的血汗產業鏈

近期高中模擬考陸續爆出作文以篇幅計分的爭議，在這背後，其實是模擬考動輒一名老師要改上千份作文，每篇僅有不到2分鐘批閱、酬勞恐怕不到10塊錢的辛酸故事，就連廠商也坦言人員流動率高達3成；夾在學生要精熟考試，但現場教師又負擔龐大的情況下，因運而生的模擬考外包業務，如今又發展成怎樣的生態？

前陣子，在高中擔任國文老師的阿翔（化名）收到出版商的模擬考報價，每份作文批改收費45到75元，他看了很是納悶，因為學生時代兼差改作文時，他收到的酬勞是每份9到25元，大多時候是9元，那是約莫3、4年前的事，「中間的價差到底誰賺去了？」

9塊錢的服務，就是2分鐘內看完文章、打分，再給上4字評語，後來阿翔摸索出有幾個萬用的罐頭回覆：「有條有理」、「宜再嚴謹」等等，畢竟工作量是2週內要改700份作文，實在騰不出更多時間。

2週改700篇，每篇9塊錢、改2分鐘，這些乍看之下驚人的數字，最近終於被掀上檯面討論，而阿翔還不是最極端的個案。

一人改超過2000篇作文　附中模考案掀出什麼內幕？

11月23日，學測倒數58天、各校考生緊鑼密鼓備戰時，師大附中學生卻發現模擬考的英文作文出現神奇的給分規律：不少人的成績等於行數除以2，也就是寫幾行給幾分，校內統計至少有10個班出現類似情況；沒幾天後，基隆高中也反映發現同樣情況。

對此，承辦廠商翰林出版社則快速坦承錯誤，表示透過統計分析，該閱卷教師給分確實和行數相關，且該師不只負責2所學校而已，已儘速安排由他批改的2623份作文重新閱卷、評分。



道歉聲明不閃躲，但一人負責批改2623份作文這個數字，卻讓不少人驚訝。而從該份聲明也可發現，此次模擬考共有7.9萬位學生參與，由48位教師批改，也就是說每名老師平均要負責約1600份作文。

超低薪、量超大　菜鳥師坦言：改作文只是學經驗

不過看在有相關經驗的人眼裡，這件事並不稀奇，《太報》記者訪問多位曾參與模擬考閱卷的國文、英文教師，發現不僅一人短時間要改上百甚至數千份作文，就連費用也相當單薄。

目前高中模擬考，大多由各校聯合找教科書出版商辦理，即是常聽到的全國模擬考、北模、中模等，除了翰林外，尚有南一、銓達跟文昌等廠商。阿翔說明，3、4年前還在大學唸書的他，便在學長介紹下於其中2間出版社接案當閱卷老師，計費方式分為最簡單的「簡批」，每份9塊錢，只要打分、給罐頭評語，只要1-2分鐘就能改好，而「詳批」則是每張20-25塊錢，除了給分之外，還要給出4點建議，每份至少要花上15分鐘。



阿翔說明，當時考量到簡批、詳批所花的心力、報酬根本不成正比，他後來只接簡批閱卷，這部分通常是用學校來分，一個老師可能負責2、3間學校，以師大附中一年級900多人的規模來說，確實可能出現一人改2000份的情況。

案量大，低薪、勞神的工作，為何有人要接？阿翔認為，他一方面認為這個生態太過血汗，但他的目的就是練習，改作文不是日常容易找到的經驗，這對有志成為教師的人來說，像他在過程裡總共改了6000、7000篇作文，其實是很難得的經驗。

如今在學校裡教書，對於模擬考，阿翔只有苦笑，說重點還是在讓學生練習考試的手感跟氛圍，「我自己也知道（批改）品質怎麼樣，作文發回來後，都會再幫學生重改一次。」

批改只能自由心證　閱卷教師嘆學生無辜

如今是正式英文老師的小廷（化名），回憶起唸書時改模擬考的時期則是大笑兩聲：「超痛苦啊！」

最初，他也是在同學介紹下到出版社幫忙，同樣分成只抓拼字、文法錯誤的簡批，每份報酬10到15元，而要給出詳細評語的詳批則是每卷20至25元，他當時只有詳批的案子能接，一週要改大概2個班、60到100張不等的考卷。

然而詳批的標準下，他每份考卷大概要改20分鐘，當時正在唸教程，還要修課、兼家教的情況下，他為此常常抱著考卷在家改到凌晨，在彷彿家庭代工的過程裡不斷質疑：「25塊值得這樣嗎？」儘管當時出於熱誠盡全力改，但這終究太過消耗，沒幾個月後他便斷然推辭所有案件。

小廷回憶，儘管出版社最初會給評分標準，也會先要求試改1、2份考卷，但他認為，整個批改過程其實缺乏品管機制，因為其實沒太嚴格篩選人選，考卷也是直接帶回去改，到約定的日期再交回去，過程中怎麼改其實都是自由心證，後續更沒有機制重新檢驗，「我覺得學生蠻無辜的，模考作文對他們來說很重要……」

閱卷作業大包轉小包　教團：專業倫理有問題

「英文能力中等或以上，並不強制本科系……簡批題目均有標準答案，詳批的才會較有要求。」如今在Ptt、Dcard或人力銀行等網站上，仍然可以看到不少這樣的徵求閱卷教師的資訊，薪資從每卷7到50元的區間都有，而一名有多年接案經驗教師則告訴記者，除了出版社、補習班直接發案外，還有人會當承包商，比方說跟出版社、補習班一次包下1、2萬份作文，再上網徵人轉包，「當然他中間要抽一手，改卷的人拿到的就更少。」



對於低薪量大，甚至有轉包的模擬考批改作業，全國教師會理事長侯俊良感到詫異，直言這樣的批改品質，已經牽扯到專業倫理的問題，「學生拿到這些東西是否符合專業？」他擔憂，這對學生判斷學習路線、檢視方向都會有較大的影響。

關注學生權益的青年民主協會理事長張育萌則表示，這次事件凸顯模考廠商長期以來，單一閱卷老師需要改太多考卷、造成品質出問題的情況，他呼籲廠商應要檢討，畢竟許多模擬考都要學生另外付費，若無法把關批閱品質，會直接影響到排名及成績的參考性。

稱時間、經費有困難　翰林：目前都是市場共識

這些問題業界不是不知道，但有辦法改善嗎？身處風暴核心的翰林試務中心接受《太報》訪問時坦言，因為薪資低、工作量大等因素，閱卷教師的流動率非常高，每年都約有3成的人員異動，但也強調，他們目前並不會請大學生閱卷，都是本科、退休老師優先，再者是補習班老師，最後才是本科系畢業生，不會讓學生來閱卷。

翰林向記者說明，評分標準的把關，除了由命題老師訂出標準，也比照大考閱卷，會有各分數的標準樣卷給閱卷老師參考，但實務上來說，模擬考面臨時間跟收費的現實因素，學校端通常希望2週就能放榜，又不希望增加學生經濟負擔，因此無法再由第二人複閱，這次出爭議的老師確實是按照行數給分，而這牽涉到老師的認知，有些確實會認為寫得多要比較多分。

翰林解釋，目前以非選擇題來說，英文科包含翻譯、作文等一張試卷跟學生收的費用是15到20元，國文一張試卷有兩篇文章，則是30元，目前超過8成的費用都是給閱卷老師，未來將調整薪資待遇，改為百分百提供給老師，並調整批改方向跟組織結構，但回到整體來說，目前的閱卷時間跟費用都是業界、市場共識，能否調整，「就是大家要再討論的事。」

「這種爭議早期一直都有，只是以前科技不發達，大家不會知道。」任教將近30年、目前已退休的國文教師陳傳芳則坦言，多年觀察下來，其實模擬考的閱卷有在進步，以每學期4次模擬考來說，「以前4次都不能參考，現在只有1次不能參考」，當然坊間的嚴謹度始終不能跟會考、學測等大考相比，但其實看得出，廠商有在改進評分標準與流程，關鍵來說，模擬考不能避免，但現場老師負擔已經太大，閱卷工作只好委外，因此就會出現不可控因素。

大考同樣量大、低報酬　這些機制防弊也防呆

或許讀者會有疑問，那大考的作文有比較嚴謹嗎？一名仍持續參與閱卷的高中老師則向記者說明，每名閱卷老師大概也要改約2000份考卷，入闈後每天上午8點半到下午6點要改大約300到350份試卷，其實份量不小，幾乎也是1分鐘1張，就連上廁所都不太敢去，費用是每卷20元，其實非常少，「願意入闈的除了責任感以外，另一方面就是讓自己熟悉大考評分標準，才能更好指導學生。」

同樣低報酬、高強度，但動輒事涉數十萬考生升學權益，不論大考中心或心測中心，都發展出一套嚴密的防弊、防呆機制，來確保閱卷工作能穩定運作。



目前國高中的大考，約從10年前就全部改為電腦閱卷，學生考完試、工作人員將試卷掃描進系統後，就由各科教授、資深高中教師組成的核心委員進入闈場，討論評分標準後，再從當屆答案卷中抽出一定數量的測試卷進行評分，這個數量需符合統計標準，往往有1000、2000張，而這些測試卷經過評分後，會再提供給真正主力的閱卷老師參考、討論，確保所有人都對評分標準有共識。

實際開始批改後，每份考卷會在去識別化後由2位委員批改，若兩者分數相差過大則需再找第3人重審，而在閱卷上也有「防呆」機制，系統會不定時插入其實已經被核心委員評分過的測試卷，一旦閱卷委員的給分不一樣，就會立刻被鎖卡，必須解釋原因才能繼續批改作業。

AI閱卷技術成熟？「但說服社會有困難」

考量到時間、經費等因素，閱卷工作從民間到官方，始終都是量大、低報酬的工作，而在去年Chat GPT等生成式AI大爆發後，近期也出現討論，能否透過AI協助閱卷？其實早在數年前，心測中心就有開發過人工智慧閱卷系統，心測中心研發組組長曾芬蘭對此說明，中心模擬過，1名真人配上電腦閱卷的準確度，其實已經跟2個真人閱卷一樣，甚至考量到訓練真人要花的時間、成本，經過訓練AI其實更好，「但這要說服社會有點困難。」

在台灣，考試與升學畢竟被社會寄予許多期望，隨之也衍生出綿密的產業鏈，夾在時間、金錢與品質的永恆難題之間，唯一的解方，或許只能等到模擬考不再不可或缺的那天才可能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