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報導】療癒長照的苦！讀寫劇場人生…台文館「文學處方」暖接照顧者

台灣即將在明年邁入超高齡社會，面對照護必然成為普遍現象的未來，不少人嚴陣以待，然而文學的力量，竟然也能在此派上用場？台灣文學館近年與社福團體合作，邀請照顧者走出家庭學說故事、寫劇本，還去雲門上肢體課，就是希望透過訴說、傾聽的過程，讓他們將注意力放回自己，照顧人的同時也不忘記照顧自己。

「現在在我身邊的，是長得像我先生的陌生人。」

「為了得到孝女的好名聲，我付出的代價多沉重、多慘烈！」

「人家說放了吧，講得很簡單，痛了才能放了吧。」

「我在銀行工作都是簽約，我常在想婚姻是不是十年一到，也要考慮要不要續約？」

一句句對白，迴盪在台灣文學基地的日式屋簷下。天氣逐漸轉冷，這天是一場特殊的讀劇發表會，上演的4齣短劇皆取自真人真事，而演出者跟觀眾，大多都是所謂的家庭照顧者，他們陪伴及照護照家人、伴侶的經驗，如今都成了演出素材。

這些對白看似沉重，卻蘊含了療癒效果。

引錄劇場關鍵是還原受訪者的對白，用以記錄集體記憶。家總提供

中華民國家庭照顧者總會秘書長陳景寧印象很深刻，她記得有一位50多歲長期的照顧者，過去一直都非常沮喪、低落，「可是她那天打扮得很光鮮亮麗，說她整個想明白了，她就是盡力而為，但是不要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因為在這段過程裡，她透過講述自己的故事得到支持，也聽見別人的經歷，「就發現原來每個人都在困境中，不是只有我，這就是一個人生必經的歷程，不妨用演出的角度來看人生。」

文學也能是處方籤？ 台文館盼與社會互動

這個台灣少見的表演形式，叫做引錄劇場（Verbatim Theatre），源自英國，以真人真事為劇本創作材料，劇本會將受訪者的語氣、字句原味呈現，台灣文學館從2024年開始舉辦工作坊，並邀集長照照顧者參與，背後目標是希望發揮影響力，讓文學、博物館能跟社會互動，不再只是充滿距離的藝術。

台文館台北分館主任黃蘭燕說明，像他們在2023年疫情結束後，策劃了《寫字療疾》展覽，以文學、文字中展現的疾病為主題，也在過程裡瞭解到，除了醫院的藥物處方籤以外，還有「社會處方籤」的概念，泛指所有非藥物的行為，包含常見的「運動處方籤」要人去運動，或「綠色處方籤」呼籲大家去森林、公園散步，以及「社交處方籤」讓長者到據點跟人互動，另外還有所謂的「文化處方籤」，正是博物館可以著手之處，於是台文館開始發展「文學處方籤」，引錄劇場正是其中一個主力。



引錄劇場的課程，由成功大學不分系學程教授吳易叡擔綱總講師。吳易叡是牛津大學醫學史博士，曾在香港大學任教多年，他回顧自己當時為了開發生死教育課程，接觸到香港的「一條褲製作」劇團，在導演胡海輝的介紹下認識引錄劇場、討論照顧生病父親的經驗，雙方一拍即合開始合作，原來也規劃好到安寧機構進行，孰料Covid-19疫情爆發後，計畫也只能中斷。

2021年，吳易叡以玉山青年學者身分獲成大聘用，回到台灣後他繼續在學校開設「疾病敘事與紀錄劇場實作」課程，教導學生敘事醫學、田野調查方法，也請來專業的劇場工作者、演員教導學生肢體、聲音課程，並要求同學訪問照顧者的生命經驗後創作，最終在台南的沙鷗獨立書店舉辦成果發表。

吳易叡指出，照顧是非常「主觀」的經驗，「它是圍繞著照顧者而來，會有第一照顧者、有第二照顧者、有親近的照顧者、有疏遠的照顧者」，不同角色面對同一件事情的看法會很不同，而引錄劇場的敘事具有主觀性，因此可以透過這種形式把它表現出來。



同樣處於台南，成大跟台文館有不少合作，吳易叡因此跟黃蘭燕討論到文學處方籤的計畫，並認為可以加入引錄劇場，「這個東西應該要走出去，就是變成社區來用。」吳易叡說，未來每個人都會是照顧者，都會面對慢性疾病的議題，這不單是醫療可以解決的，還需要更多層面的介入，也因此希望推動出去。

劇場有宣洩功能　照顧者在課程裡看見彼此

如今，台文館的引錄劇場計畫已經進入第二年，口碑逐漸打開，今年30個名額，就吸引約60位民眾報名。這些獲選的照顧者在8、9月，總共2個月時間裡透過14堂課程，跟著不同的導師閱讀文學作品，也學如何訪談、寫劇本，更到雲門教室學習怎麼打開肢體、進行表演，最後要把學員彼此的故事編寫成劇本，並且以讀劇的形式發表。

黃蘭燕指出，一開始看到照顧相關的文學或電影，這些照顧者也會有所共鳴，接著開始口述、說出自己的故事、記錄彼此的故事，雖然劇本都是去識別化，不能一眼辨識出是誰的故事，然而語句會保留，當事人講的話，會被另一個人說出來，讓他們的故事被看到，這就是引錄劇場的力量。



黃蘭燕也談到，而雲門的肢體課程除了有助於表演外，更重要是透過伸展、呼吸等方式，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自己的身體上，「因為照顧者一直在照顧別人，他會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在這段課程裡，他們反而可以把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找回力量。

「戲劇有一個宣洩的功能，所有的劇場都有。」吳易叡指出，當然有些人不希望自己的故事被觀看，但有些人反倒是希望被看到、聽到的。

吳易叡進一步說，他們的參與者裡，有正在照顧人的人，也有已經「畢業」，經歷過被照顧者去世的人，年齡層從大學生到退休人士都有，而其實許多照顧者處在封閉的環境裡，藉著這個機會，不同背景的人可以看到彼此的狀況、互相參照，這就是引錄劇場的意義。



不過吳易叡也坦言，目前的參與者多半是女性，可能反映了台灣照顧者多是女性，但也有可能是男性照顧者要肩負更多重擔，男性照顧者的缺席是值得注意的情況，因此他也思考，未來或許會規劃專屬男性的引錄劇場。

文字可融化執著　家總「精華版」台北4據點試行

然而總計40小時的課程，對還要有人要顧的照顧者來說，實在是有些困難，交通距離也會構成考驗，因此台文館後來也跟家庭照顧者總會合作，在社區據點推出精華版引錄劇場。

陳景寧回憶，當初她看到台文館有意結合長照領域後，本身就對文學感興趣的她，立刻報名當期的引錄劇場、討論合作，並從今年開始在台北4個據點試行，將原來的課程濃縮為6-8次的工作坊，由社工搭配編劇老師協助，目前已經在11月完成成果發表。



家總在全國共有136個社區據點，陳景寧指出，不同據點過去都有不同的社群、聚會方式，比如芳療、做木工、喘息咖啡等方式給予支持，但每個人需要的支持方式不同，文學也是一個可能性，她認為相較於過往模式，這個方法更具有方向性，會明確產出一個成果，照顧者可以看到自己在其中，將他的故事記錄再呈現出來。

對於人的心靈，文學、戲劇確實帶來了不同的效果。陳景寧回憶，他們往往希望照顧者自我覺察、注意自己的身心狀況，但這不是口頭關懷就行，實務上，許多同仁跟照顧者苦口婆心溝通許久，依舊難以說服對方，但比如作家張曼娟近年將自己照顧父母的經驗，出版成《自成一派》，反倒有許多照顧者讀了之後因此轉念，也讓家總思考，是否可以用其他方式合作。



當然陳景寧也坦言，照顧者的年齡，還有跟文學的接觸經驗，確實會影響推動，像有些長輩沒什麼看小說、接觸文字的經驗，就要花比較多時間才能推動，因此目前思考，還是先找對文字比較有感覺的人來進行，再慢慢看能否推動到其他據點。

讀寫紓發壓力　伴寫手冊讓他們回顧每一天

文學處方籤的另一個形式，是台文館在日前出版《陪伴彼此，走得更遠》工具套書，由醫生作家吳妮民擔任主編選文，集結12位作家關於照顧、陪伴經驗的作品，另外則由心理師黃素菲編寫「伴寫手冊」，以42天為週期規劃，讓使用者每天寫下照顧日誌、紀錄做了哪些事，也設計問題，要使他們回答如自己的名字、喜歡什麼東西、在哪裡成長，或抄寫書中文章、塗鴉，也引導讀者思考、反芻已發生的故事，賦予新的含意。



黃蘭燕說，讀跟寫可以抒發壓力、梳理想法，照顧者常面對日復一日的生活，「很像在不斷的輪迴裡」，因此希望透過手冊讓他們記錄、回顧每一天，透過可視化的紀錄在心理產生力量，「你每天沒有白過，你每天都有反芻一些什麼。」

陳景寧談到，未來他們也可以提供文學處方籤給照顧者，讓他們自行思考，許多照顧者都會認為要自己照顧、不能送去照護機構，才是負責、沒有逃跑，但其實不必然如此。近年有越來越多作家書寫自己照顧長輩、無法24小時陪伴的經驗，這批中壯年作家，從小受的教育多半都是要孝順、要陪在父母身邊，但當他們願意寫出自己的照顧內幕，在作品裡揭露脆弱時，其他人讀了也會覺得不用那麼有罪惡感，對整個社會會更有幫助。



推行全國有難度？指引手冊「要對敘事誠實」

第一年4個據點試行結束，家總正再跟台文館討論，希望推展到更多的據點。陳景寧指出，考量試行的狀況，目前可能會是都會區較適合，而此外社工會扮演很重要角色，因為精華版都需要由台文館的老師跟社工配合，以會再針對社工進行培訓。

對此，吳易叡目前正著手開發引導手冊，他指出，這本手冊的重點是怎麼樣在機構、社區裡面落實，而不偏離原意，「怎麼操作才能對敘事誠實」，希望藉此手冊以及後續的種子教師培訓，讓他可以複製到其他模式去。



2025年走入尾聲，台灣預計會在2026年邁入超高齡社會，全國每5人就有1人是65歲以上老年人，往未來看去，成為照顧者、被照顧者可說是許多人將要陸續面對的課題，除了醫療、長照資源的補齊外，社會如何透過更多方式給予支持，也會是將來至關重要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