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報導】「電子書計次」偏鄉借閱飆逾10倍　出版業：數據模糊成隱憂

文化部「擴大電子書計次借閱」政策邁入第3年，半年度催出173萬次借閱，其中非都會地區動輒成長翻倍，為偏鄉挹注閱讀能量，然而出版社對於衝擊銷售的隱憂持續未解，並期盼公部門提供更多產業數據、政策協助。文化部則強調，分析相關資料，顯示電子書計次借閱並不直接影響銷售市場；眼看首輪政策即將邁入尾聲，未來又要如何調整、溝通呢？

21倍，這是台東縣圖書館過去2年的計次型電子書借閱量漲幅，嘉義縣則超過12倍。這項由文化部推動的政策，為從北到南的公立圖書館注入活水，半年創下173萬次借閱，然而為什麼出版界卻不敢跟著歡慶？

過去圖書館的電子書，除了類似實體書的買斷型電子書、於期限內授權館方的租用型電子書外，也有計次型電子書，即是館方不擁有實際館藏，而是向電子書平台購買點數，民眾並透過圖書館系統於平台借閱，每借一本書則消耗圖書館1點的點數；目前行情，每個點數的費用為12元，9元分配給出版端，平台則獲3元。

台灣電子書產業仍在發展中，圖書館與零售市場間的關係格外複雜。資料照，廖瑞祥攝

然而不管買斷或租用式電子書大多會設下限制，一份檔案僅可供一名讀者借閱，而計次型則由於地方政府預算有限，常因點數用盡而導致無法借閱。為此，文化部於2023年9月推動「擴大電子書計次借閱」政策，首年編列1億經費，地方政府每花1元採購點數，文化部便針對直轄市補助2元、其他縣市補助9元，讓民眾有更多機會接觸圖書資源，並推動數位閱讀轉型，如今全台除了彰化縣外，21縣市公共圖書館都已加入。

如今2年過去，文化部於日前公布最新的報告，從2025年1-6月的區間，總共累計173萬次借閱，共24.9萬帳號使用服務。



非都會區受惠　台東、嘉縣借閱次數飆升

根據文化部報告，以使用的點數來看，政策上路前後，增長最多者為台東縣，較過去增長達21.6倍，第二名的嘉義縣則暴增12.6倍，第三名金門縣增長10.1倍，而後依序是基隆市倍5.6倍、南投縣4倍，以及澎湖縣1.8倍，可以看到在非都會、偏鄉地區注入驚人的成長量能。



嘉義縣教育處終身學習科長許瑋珊表示，確實因為政策，接觸到不同民眾，第一是電子書突破了需要到館的交通限制，同時計次借閱也不像實體書一樣，熱門需要大排長龍，甚至還要等逾期還書。

對此，許瑋珊坦言，還沒推廣前，嘉義縣的電子書使用率確實不高，後來他們舉辦了電子書集點活動，參與者可以借書集點、兌換獎品，民眾反應非常踴躍。再者結合實體擺攤、海報宣傳，此外平台業者也會有主題書展、推廣活動，圖書館也都會配合。而現在民眾不管使用手機、平板都很方便，在家點一點就可以借書，因此讓更多人知道、接觸電子書資源。



確實，各縣市也都因應政策，推出各式推廣活動。新竹縣文化局圖資科科長李佩璇說明，他們也串連圖書館系統，讀者找書，如果熱門、要等待許久時，系統就會跳出推薦電子書的通知。而也跨縣市整合桃園、竹市、竹縣和苗栗的圖書館系統，可以一證借閱4縣市的電子書。今年也從11月開始辦活動，讀者完成指定閱讀冊數後，就可以抽禮券、閱讀器，鼓勵讀者參與。

對於城鄉不同的成長幅度，親子天下副總經理林彥傑指出，雖然目前鄉鄉都有圖書館，但偏鄉孩子去圖書館可能要走1、2公里，甚至10、20公里，更遑論離島，不像台北市方圓1、2公里內甚至有好幾座圖書館。「他們的文化場域是我們都會人想像不到的，比我們想像中少，距離很遠。」尤其他們的家庭大多收入有限，所以圖書館電子書對他們的確有幫助，他大力肯定政府本就該用公共圖書館資源，去協助偏鄉孩子增進閱讀能力。



林彥傑也期待，未來中央可以跟地方協調，讓偏鄉學生突破每月10本的借閱上限，有更多借閱冊數，因為目前借書證都是實名登記，這在技術上絕對可行，只是可能中央跟地方要再協調預算的分配。

銷售衝擊意見分歧　出版社：數據少難判斷

目前來說，讀者都在計次借閱看什麼書呢？根據文化部統計，若以借閱次數計算，計次借閱前百大排行榜中，最熱門者為童書/青少年文學（37.1%），再者依序為漫畫/圖文書（22.9%）、心理勵志（11.7%）、商業理財（9.7%），以及輕小說（7.3%）。

若依借閱人數來看，第一名仍舊為童書/青少年文學（25.0%），其次依序是心理勵志（22.0%）、商業理財（18.0%）、漫畫/圖文書（14.8%）、文學小說（6.0%）兩者極度類似。



但並非所有熱門書籍都可以如願借閱，比如長年盤據各大書店暢銷榜的《原子習慣》、《被討厭的勇氣》等書，迄今仍未加入計次借閱。林彥傑解釋，是否加入還是看不同出版社、書目的條件不同，有些出版社不希望影響銷售，因此可能較晚加入，另外許多翻譯書因為授權合約的限制關係，也無法加入。

銷售的衝擊確實是許多業界人士擔憂的重點，早在政策上路之初，不少出版公協會便表示憂心，如今2年過去，真的有影響嗎？恐怕很難說。

在進榜最大宗的童書/青少年文學這個領域裡，前十借閱榜上，親子天下的《神奇柑仔店》、《達克比辦案》分別佔據2、3名。林彥傑說明，只要合約允許參與，他們就會加入計次借閱，童書過去在圖書館本來就是實體書借閱大宗，加上電子書本來銷售就少，因此沒有太明顯影響，而以出版端9元來說，親子天下一年的分潤就是幾十萬元，金額其實不高。



林彥傑說明，目前來說，業界的壓力是實體書收入下降，雖然電子書的收入占比有提高，但恐怕是因整體分母萎縮。而增加占比，計次借閱確實可能影響銷售，他也聽過同業反映，社科書、文學類的書籍一旦加入計次借閱後，銷售量就會下滑。「各出版社決定會有時間差」，可能等新書出版半年甚至1年後才加入。對於整體影響，他坦言各家出版社狀況各異，他無法定論實際影響，「因為我們的數據太少，台灣的數據其實一直很模糊。」

時報出版董事長趙政岷也指出，目前的電子書成長應該已進入高原期，電子書確實吸引到許多過去嫌紙本書太重、占空間的讀者回頭。但整體來說，紙電相加的產值仍在減少，也就是說購書族群還是在減少，鼓勵閱讀當然好，但究竟有何影響，他說：「沒有客觀數字可以佐證，所以就是兩邊為難……。圖書館如果推廣越來越方便，到底是帶動更多閱讀人口還是排擠買書？」



奇異果文創創意總監劉定綱則認為，儘管增加了接觸電子書的民眾，但是這些人最後很難變成消費者，「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消費習慣的養成要花很久時間培養，如果一開始就已經習慣免費，之後只會接受更優惠的價格，或是還有送贈品，且相對於紙本書還有收藏性，電子書讀者看過後，更缺乏吸引購買的誘因。目前來看，計次借閱應該累積了許多數據，但出版社無法獲得參考。

數字確實是出版產業長久以來糾結之處。受限於業者未必願意提供資料等因素影響，過去不管文化部或文策院的出版產業關報告，不是被批慢半拍，不然就是因資料蒐集限制而失真，後來終於在2024年由文策院邀集相關組織、專家組成出版產業研究委員會，每季公布市場動態，但此報告仍尚未包含電子書銷售情況。



大雁文化董事長蘇拾平則直言，除非版權合約有限制，大雁所屬出版品牌的新書，都會定期加入計次借閱書單，他從不擔心計次借閱影響銷售，「這2年也看不出來有影響到電子書銷售」，建議圖書館電子書計次借閱制度續行3年。

恐排擠購書預算？學者：可重新檢視館藏重要性

而回到圖書館來說，計次借閱沒有其他隱憂嗎？在目前地方購書預算有限下，出身圖書產業的立委陳培瑜，過去便擔憂推動計次型電子書，可能排擠圖書館用於買斷型電子書的購書預算，長期下來恐造成電子館藏斷層。

許瑋珊表示，目前嘉義縣的電子書購書預算，幾乎都是購買計次型電子書，114年經費為12萬元，共購買1萬點，並向文化部申請9萬點點數補助，總共提供10萬點供讀者使用。除了考量預算有限外，且以推廣目的來說，還是以計次型居多，國家級圖書館較會選用買斷方式，但是地方的話，仍然以計次居多。

李佩璇則指出，2019年時新竹縣的電子書購書預算只有10萬元，到今年已有500萬預算適用於買斷型電子書，大約可採購3300多冊，計次型電子書則自行負擔70萬元。對於如何選購書籍，她則說明，若已經有納入計次借閱的書，就先不考慮買斷型，如果沒有納入計次制、有許多讀者排隊的熱門書就會優先購買，當然他們也希望這些書目可以納入計次借閱，不過未必都能爭取成功。



台灣師範大學圖資所教授柯皓仁則說明，確實計次借閱可能影響到購書預算，這就先涉及不同館舍的發展目標。通常來說，大學圖書館、國家圖書館，或者國資圖等特定目標圖書館，使命是偏向保存無形資產，六都的公共圖書館當然也要負擔一定責任，但對一般鄉鎮圖書館來說，主要目的還是鼓勵閱讀，讓民眾可以借閱書籍。

他也指出，計次借閱制度裡的書目，可能大多是流行暢銷，或保健養生類的書籍，「可能3、5年後賞味期限就過去」，也不見得需要買斷。當然如果圖書館看到一本書被大量借閱，也會可能會思考是否需要買斷。他認為，如今擴大計次借閱制度上路後，圖書館反倒會趁此重新檢視，不同書目是否需要列入館藏。



產業扶植需完整藍圖　業界籲從資料蒐集做起

電子書計次借閱制度是3年計畫，如今即將進入最後1年，業界多認為未來將續行，但對這段期間的諸般擔憂與質疑，則有許多建議。

林彥傑便呼籲，可以納入公共出借權一起思考。

鑑於借閱排擠銷售的擔憂存在已久，文化部於2020年起仿效歐洲國家試行「公共出借權」（Public Lending Right，PLR）制度，公共圖書館每借出一本書，則給予出版社、著作人共3元補償金，如今邁入第二期計畫，以今年1-8月借閱數計算，總計發給著作人約910萬元、出版社約500萬，共1410萬補償金。 

文化部從2020年起試辦公共出借權，民眾於圖書館借書後，出版社、作者可獲得補償金。廖瑞祥攝

林彥傑指出，電子書和紙本書本質都是計次借閱，只是載體不同，應該用一致邏輯處理，目前的公共出借權，其實可以看做紙本書的計次借閱，未來電子書的計次借閱制若要讓出版社願意支持，還是要回到跟出版社買斷型電子書，買幾個副本就限制只能給幾名讀者閱讀，但借出時回饋金額給出版社，如此一來出版社收到了買斷型的購書經費，後續也有補償，就會是更理想的狀態。

趙政岷認為，目前不管店數計次借閱、公共出借權、獨立書店補助等政策工具，大多是補貼政策，「但是補貼只是擦傷口」。網路、AI時代，出版社迫切需要轉型，透過不同的題材與形式對應不同讀者，再者也需要透過宣傳接觸到讀者、更精準將書鋪到正確的通路，這些都需要數據才能協助。台灣出版社多是中小型業者，這方面需要更多引導和輔導，要有更前瞻的政策，他也強調產業要自己加油，不能凡事都靠政府。

劉定綱同樣認為，目前文化部對圖書產業缺乏完整規畫，要有更多積極作為，以電子書來說，可以針對消費者有更多優惠，如購買電子書送文化幣，甚至可以抵稅等增加購書的誘因，當然效果有限，但還是會吸引到一定群眾。他認為未來圖書產業會慢慢會走向精品化，「少數願意花錢的人，他會養整個圖書產業」，要能更設法吸引這些人，同時也可以一併思考規範新書售價規範。



劉定綱也談到，既然現在公立圖書館有大量的數據，是否能分析資料來協助出版社？比方說什麼時間點讀者會看什麼書，他認為制度未來應該會繼續進行，但希望能越來越幫助到產業。

官方手上有資料？文化部：計次借閱不直接影響銷售

對於諸般意見，文化部表示為提升電子書計次借閱數據分析品質，今年已委託台灣經濟研究院針對電子書計次借閱數據分析，及對銷售市場的影響進行評估，並針對調查結果，定期召開諮詢會議，實際了解出版業界意見。根據分析計次借閱排行及零售平台排行，及諮詢會議中業者回饋數據，均顯示電子書計次借閱與銷售市場受眾明顯區隔，並不直接影響電子書銷售市場的表現。文化部也指出，將持續觀測本案對於銷售市場的影響，並依據出版業界建議進行調整。

文化部表示，目前資料顯示，圖書館電子書計次借閱不直接影響銷售。廖瑞祥攝

在圖書館預算方面，文化部則說明，由於買斷型電子書屬資本門經費，礙於預算結構較難直接支持，文化部已於今年修改與縣市合作方案，並於11月25日頒布「文化部推動公共圖書館辦理優化圖書採購及閱讀推廣計畫」，依據縣市政府電子書（含買斷、租用、計次）及紙本書採購經費總額，支持直轄市支持5%、縣市10%的閱讀推廣費用，鼓勵各縣市公共圖書館增加採購電子書及紙本書，充實多元館藏，並辦理相應的閱讀推廣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