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報導】「80歲免評可請移工」漲薪、搶人排擠弱勢　長照賽局怎解？

立法院去年修法通過，開放80歲以上長者，無須巴氏量表評估，即可聘請外籍看護，勞動部估算政策若貿然上路，將有10萬名健康銀髮族進場搶工，「疫情搶工大戰」是否重演？長照是否會成為有錢人的特權？背後隱藏多少仲介商機？跟著《太報》一同拆解。


走進萬華醫院復健中心，每一台復健機座的高齡長者，旁邊幾乎都有異鄉臉孔陪伴在側，抱上、抱下，協助衰老的身軀訓練伸展。

無力下肢隨著機械牽引，延緩惡化，陳添丁現年81歲，已坐在輪椅超過20年。他回憶，當年不過是去爬陽明山二子坪步道，回家後雙腳突然失去知覺，脊髓神經受壓迫，從此再也站不起來，「我只是早上去爬山，一個晚上就成了廢人。」陳添丁感慨地說。

56歲雙腳瞬癱　全靠外籍看護打點起居

那一年他56歲，原本準備從教職屆齡退休，轉往宜蘭私校再賺一份薪水。突如其來的癱瘓打亂人生，也不得不聘僱看護，協助復健、起居，但他第一次前往醫院接受巴氏量表評估，卻因為「手指靈活、雙手還可以打人」，不符合聘僱外籍看護資格，最後經台大醫師開立重大傷病證明，以取得案主身分。

最初語言是最大障礙，越南與印尼看護甫抵台時，幾乎不會中文，溝通只能靠比手畫腳。人員流動頻繁，有人不適應、有人一聲不響悄悄打包行李，某天說要外出找朋友，就再也沒回來，直到6年前，遇到現任菲律賓籍看護瑪莉，才算穩定下來。

自太太3年前過世後，瑪莉便成為陳添丁生活中的主力支柱。平日早上陪同復健、晚上幫忙洗澡搓背、上下床時協助扶身，假日還會陪他到中正紀念堂參觀展覽，甚至與傷友前往場館打羽毛球。「每月我支出近3萬元，但扣掉就業安定、健保等費用和仲介抽成，瑪莉實領只有2萬1。」陳添丁說。



免評政策上路　聘僱費將漲至4萬？

未來，不再只有像陳添丁這樣的失能患者，可聘請外籍看護。

去年底立院修法通過《就業服務法》第46條修正案，將開放80歲以上長者，或70歲至79歲患有癌症二期以上者，免巴氏量表評估，即可聘請。網路掀起一番討論，有失智長照家庭擔心，80歲免評政策上路後，付出成本將從現行每個月3萬多元，飆漲到4萬元，甚至推測6萬元都可能發生。

臺北市立聯合醫院失智症中心主任劉建良指出，薪資上揚已是現在進行式，許多失智症家屬在初步申請階段，已被要求提高薪資，政策鬆綁後，短期內重症患者可能受到排擠；仲介端也可能因人數大增，在專業照護及語言訓練上的品質大打折扣，尤其是照護失能與失智個案所需的專業能力，恐難以有效維持。

看護要求漲薪　衝擊非都市受薪家庭

天主教失智症基金會社工陳俊佑則以自己住在宜蘭羅東伯母為例，因失能照顧不易，原本的外籍看護要求提高薪水，家屬考量經濟等因素後婉拒，最後他的堂姐忍痛離職、在家全職照顧伯母，陳俊佑認為政策上路後，非都市的受薪階級家庭，可能首當其衝。

力眾外勞仲介總經理陳安央表示，目前確實每天都會接到家屬致電詢問，家事外勞薪資調漲絕對是趨勢；勞動部規範外籍看護法定底薪2萬元，外籍廠工則依循《勞基法》基本工資月薪2萬8,590元，「相差太多，家庭看護工坐不住，自然就會想跨行業別跳槽。」他強調，經驗豐富、精通中文的老手，「敢開的話，實領從2萬2到2萬8都有。」



台灣邁入超高齡社會，勞動部統計，80歲以上長者約91萬人，健康長者約53萬人，推估政策放寬後10萬至16萬個潛在家庭加入搶工行列，聘僱看護者人數恐怕翻倍成長。陳安央直言，若當申請人案件多的時候，「人求事，還是事求人？」只要是人，都會想提高薪資水平。



中華民國家庭照顧者關懷總會秘書長陳景寧也表示，薪資連動就是供需的問題，疫情期間鎖國造成的搶工加碼大戰，已是前車之鑑，後疫情時代每年新增看護人數都是1萬人左右，但光每年新增的失能人口，就是2萬到3萬人，接下來健康者也進場聘僱，「就看政府是一下子全部開放，還是一步一步鬆綁？都會對價格產生影響。」

勞動部將採「重症優先」 擴大免評適用對象

勞動部將如何進行配套措施？勞發署指出，將以「看護移工有限，重症家庭優先」原則建立「重症家庭申請看護移工分流制度」，並已與印尼、越南、菲律賓、泰國取得共識，優先處理重症聘僱申請文件。

為縮短重症申請時程，也將以就業安定基金，補助衛福部各縣市長照管理中心，新聘36名人力，勞動部跨國勞動力事務中心，新聘32名審查人力，並試著向外交部協調「要人」，調整外館審查作業及人力配置，優先處理重症家庭，引進移工申請來臺的簽證。

目前申請外籍看護為「雙軌制」，採巴氏量表評估與多元免評，80歲以上長者使用頻率各半，勞發署也將擴大多元免評適用對象，包括一年內曾聘僱外籍看護工、經醫院認定需全日照顧且巴氏量表為零分者等情況，「免除」再次評估流程，讓重症失能者更容易被分流。

長照放任市場供需 仲介商機上看20億元

看護價碼因市場機制提升，政府會額外編列弱勢家庭補貼嗎？勞發署僅表示，將延續原先的補貼政策，符合「免繳納」就業安定費的1.2萬名經濟弱勢雇主，有效聘期在今年8月9日之前，每個月可領3000元補助，補助最多3年、最高補助10.8萬元。換言之，新政上路後才申請外籍看護的弱勢家庭，未能得到政府挹注。

而且雇主支出不只是每個月的薪資，若透過仲介從國外引進，要繳一筆2萬元服務費，至於國內急單承接、轉換雇主，桃園市家庭看護工職業工會秘書長黃姿華觀察，仲介會以「文件費」為名，非法收取雇主1.5萬元左右的費用。

若以每位移工引進，雇主就要付2萬元服務費來算、未來至少有10萬名健康長者有聘僱需求，仲介業隱藏商機就上看20億元，黃姿華質疑，公共性質的長照體系放任市場機制處理，只會增添雇主對移工的仇恨值。

「越來越多名額都成為仲介賺錢的方法，只是造成更弱勢者更痛苦，他就會去更痛恨外籍看護，真正得利的僅仲介而已。」黃姿華認為國家的移工直聘中心應「跑的比仲介更前面」，以市場供需解決有公益性的長照問題，「本身就是命題跟答案的悖論」。

長照制度不該「一國兩制」　倡議團體籲外籍看護納入公共體系

長照2.0的政策目標之一，是減輕家屬照顧壓力、建構社區式的支持服務，陳景寧以日本為例，目前日本的日照中心服務量能已超過居家服務，未來長照人力荒的情況下，採取社區共同照顧與居家式走動服務，將會是世界潮流，「像我這一代，以後一定也是去日照中心。」

民間團體皆認為，外籍看護工應納入長照服務體系，比照本國籍的照服員，接受相關工作訓練、保障勞動條件與照服品質，陳景寧表示，「政府拚長照涵蓋率來講，民國113年已到8成多，剩下的就是外籍看護工家庭沒有進來。」

黃姿華亦指出，當政策方向是希望有限人力，不要進入24小時住家式私人聘僱範疇，「就應該將外籍家事看護與本勞共同納入長照2.0人力整合，而不是滿足市場上，每個人都想買到便宜的東西去討論。」說。



至於巴氏量表的存廢之爭，陳景寧認為，確實可以廢除，因為巴氏量表只純粹評估身體功能，忽略人與環境的關係，已經落伍。她強調，甚至巴氏量表+多元評估的雙軌制，也可以都廢除，統一使用長照2.0，1966長照專線到宅評估所使用的「照顧管理評估量表CMS」，就足以判斷申請者，是否有聘請外籍看護需求。

「照顧管理評估量表CMS」涵蓋身體功能、社會性功能以及環境評估，級別從1至8級，失能程度愈嚴重，即級數愈高，陳景寧建議，未來可規範6級（重度失能）以上申請者，外加配套條件，方可申請外籍看護。

她強調，衛福部費力說服外籍看護聘僱家庭，使用長照喘息等服務，但如果打從一開始就掌握資訊，「你是不是更有機會說服他們使用政府的長照服務，也不一定要聘外籍看護？」

至於針對勞動部釋出的配套方案，陳景寧直言並沒有看到調節機制，也沒有更細緻的供需評估，如何減少既有聘僱家庭被搶工的衝擊？仍然是一大問號，儘管修法放寬的始作俑者是立法院在野黨，未做好立法的政策衝擊評估即倉促修法。

在超高齡的社會中，誰能被照顧，誰來負擔代價？一場資源排擠與人力仲介隱形商機的長照賽局，隱隱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