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人物】從受婆家限制到幫助外配 洪滿枝撐起南洋姊妹會：就怕人生沒價值

在中颱杜蘇芮侵台第一天，台北偶有強風大雨，除此之外是平靜的。不過，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越南華僑洪滿枝仍微微緊張，她說，自己不怕大雨就怕大風和打雷，因為小時候在越南時曾數次目擊路人被雷擊當場燒成焦炭，或者大風刮落電線電死人的意外，在她心裡留下難以克服的恐懼。

洪滿枝是台灣社會定義的新住民，也是成立20年非營利組織「南洋姊妹會」理事長，她甫帶領團隊獲得第12屆總統文化獎「人道奉獻」殊榮。這麼多年來，她參與推動《移民法》修法，走進小學推動母語教學，總是走在爭取新住民權益最前頭，擁有實實在在、令人激賞的堅毅性格，因此，當她說出自己很怕雷擊大風時，著實讓人意想不到，她笑說，這也是為什麼她在18歲那年決定找機會離開越南的理由之一，只是她也從沒預想過後來竟活得如此精彩。



出生共產又父權社會 她逼自己勇敢堅強

洪滿枝住在台灣已經25年，早就從新娘變老娘，一雙兒女已經唸大學，與她親密地像朋友，加上她閒不下來的個性，一會兒忙南洋姊妹會的會務，一會兒到先生的公司幫忙，十分有衝勁。她笑說，自己的個性就是閒下來會覺得人生沒什麼價值，所以她一直保持好奇心，積極與社會建立連結，好像這44年來都很順遂似的，事實上卻是她從困境生存下來的秘訣。

洪滿枝是家中長女，底下有4個妹妹，2個弟弟，全家就住在越南首都胡志明市，經濟全靠著媽媽做批發生意撐起，爸爸是輔助角色，而她平常也會協助媽媽的生意，並擔起家事和照顧弟妹的責任，生活並不容易。



洪滿枝說到爸爸就很生氣，因為爸爸只是幫忙媽媽而已卻常常「耀武揚威」，向媽媽要錢喝酒，一有不順心就暴躁摔東西、打罵孩子，家裡什麼事都他說了算，讓洪滿枝和妹妹相當不服氣，「他不講道理，我們反駁他就會被打，我真的很心疼媽媽。」

她說，其實自己小時候的個性溫和又膽小，不願跟別人起衝突，多數也都是配合別人的角色，但是她會思考、會判斷是非，好奇心和主動性極強，一旦決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完成，「錯的事情那我不願意就範，而且在市場工作，競爭很強，什麼人都有，什麼事都會發生，所以即便怕到發抖，還是必須要堅強、勇敢，還要學會保護自己，不要受別人威脅。」

譬如，有次發現自己鎖在置物櫃的私人物品被偷了，稍後在同事的袋子裡看到，但對方矢口否認，惡言相向；或者大家上一秒是好朋友，下一秒就搶生意，媽媽甚至還遇過好友惡性倒會，種種經歷讓她又驚又怕，而且越南物價高但大環境不好，20多年前一個月賺1000元台幣還不能養活自己，且國家貪汙嚴重且毫無人權自由可言，因此她絞盡腦汁想帶著全家離開越南。



考量當時越南政策對於人民出國移民、留學態度相當保守，她唯一想到的路便是用自己的婚姻賭一把。18歲那年，洪滿枝在餐廳打工認識香港、日本、韓國等商人，朋友也能介紹她去美國工作，她再三思考，美國離家太遠且風俗難以適應，香港地窄人稠，恐怕沒有她的一席之地，日本和韓國又是極度父權的國家，她實在不願結婚後還要唯唯諾諾，以夫為天，「那名韓國人長得高高大大，講話很粗魯，我一想到就覺得不需要從一個坑掉到另一個坑」，後來因餐廳老闆推薦台灣朋友的兒子，她認為台灣相對民主自由，對方條件符合她的要求，而且當時瓊瑤劇的浪漫情節，不免讓她懷報希望便答應相親。

洪滿枝說，結婚前，先生和婆婆飛到越南相親，婆婆「滿意」她，先生則因為年紀稍長很照顧她，她原想等到婆婆與先生回台灣後，雙方再相處一陣子，考慮好再結婚，但婆家擔憂有變故，於是1個禮拜後2人便攜手登記結婚。而礙於台越2國法規，結婚前半年，洪滿枝仍待在越南，直到手續與效期通過後，她才飛到台灣開始婚姻生活。

然而，婚姻和台灣社會並不如她想像那般好，先生與婆家沒有視她為家人，處處防範她、管教她，封閉又傳統，不允許她獨自出門、不想讓她學中文，也不讓她認識新朋友，經濟和生活習慣多有苛刻。她舉例，不能吃婆婆買的水果，做飯如果用婆婆的醬油，婆婆不會直接禁止不讓她用，而是在旁邊用怪裡怪氣的語調說「妳用我的醬油喔？妳自己沒有買喔？」雖然丈夫事後拿錢讓她買醬油，但要求她尊重長輩，不要頂撞，諸如此類的小事太多了，讓她備感委屈又窒息，整整半年每天都以淚洗面，原本活潑的個性變得很沉默。

洪滿枝說，她並不是人們口中充滿歧視性、惡意的「買賣新娘」，「外籍新娘」，即使是透過仲介結婚，也不該受到這樣的遭遇，所以當她依法規需出境時，她便飛回越南，打算再也不回台灣了，「可是我媽媽說，才結婚半年，要我再試試看，不要這麼快放棄，而且現在就離婚也容易落人口舌」，再加上先生當時每天打數通電話給她，很怕她再也不回去，心軟之餘，不到一個月就飛回台灣。

來台後婚姻不如預期 她不甘把主動權讓給別人

決心在台灣生活後，洪滿枝不甘再像之前處處受婆家限制，她想學中文，想了解台灣方方面面，所以她到書局買書、看電視節目學口說和認字，又主動打查號台，得知可以上空中大學，興沖沖選了「0-12歲孩童教養課程」，她笑說，那時候念書很挫折，看不懂內容也沒有人願意教她，真的很辛苦，但她不想放棄。

另外，依照當時台灣的《移民法》，新住民必須先持3年居留證，第4年申請歸化，然後備妥財力證明、先生簽字等文字，第5年才有機會取得身分證。而這5年當中，洪滿枝無法找工作，懷孕生子後又擔心被趕出夫家就得被遣送回越南，幾乎算是無法自主，到頭來還是必須依靠婆家，於是她想盡辦法盡早取得身分證，「自己立起來」。



洪滿枝笑說，當時還沒有移民署，她先跑到警察局問怎麼申請身分證，警察請她去外交部，外交部說新住民的身分證不屬於部內業務，請她去僑委會試試看，僑委會又說他們服務的是海外華僑，陸委會則是服務中國人，幸好在僑委會時遇到熱心志工帶她看簡章，發現華僑移民申請流程簡單許多，幾個月就能拿到身分證，「我能比其他（南洋）姊妹和新住民更快拿到身分證，可以說是靠我主動和不放棄吧……。」

後續，洪滿枝陸續先幫爸爸申請移民，再利用爸爸的直系血親身分，分批將弟妹與媽媽接過來，全家台灣團圓，直到今天，雖媽媽在疫情前因病過世外，弟妹們都在台灣發展，工作成家了，她很慶幸自己當初做了對的決定。



而她在婆家的境遇也因為她的聰慧獲得改善。以前婆婆對她頤指氣使，她出門參加倡議抗爭時，叫她不要在媒體上丟人現眼，但現在會對她軟言軟語了，當她邀朋友來家裡時，也不會擺臭臉說「這個家，不是滿枝的，不是她想讓誰來就來」，反而會笑咪咪跟大家聊幾句。

她分享自己成功扭轉婆媳關係的秘訣，透過長期研究婆婆的言行舉動，她得到幾個結論，「她聲音很大、力氣也大，罵人很爽，但我不一樣啊，覺得吵架很累，所以我覺得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回應她的情緒，或者動作慢慢的就好。」再加上她把家裡照顧得很好，婆婆開刀養病時也照顧非常用心，因此這幾年相處有了轉機。

她用心顧家顧事業 深入貼近社會議題

洪滿枝有2個孩子，1男1女，聰慧懂事，現在兒子在攻讀醫學系，女兒也在大學唸書，他們都很支持洪滿枝發展自己的生活，包括南洋姊妹會的業務。

洪滿枝回憶，因為自己經歷過被婆家限制、被社會歧視當作物品看待，那種不被認可的痛苦很需要被理解，因此，她很渴望與外界連結，但礙於當時資訊不流通，所能做的事並不多。



她提到，有次到婦幼醫院產檢遇到其他南洋姊妹，發現她們聽不懂醫生在說什麼，大多都是婆婆或先生在聽，讓她覺得好可惜，「明明寶寶在我們的肚子裡，可是她們無法透過醫生的分享感受寶寶成長的喜悅，」於是她便主動向醫生請纓，到固定門診當通譯，幫助許多孕婦。

後來，她陸續接觸不同組織團體，2004年初在公視節目上看到南洋姊妹會成立訊息，發現協會主張「組織培力」、「社會教育」、「法令政策倡議」很符合她所想，抓起電話就撥過去，從此之後就和南洋姊妹會結下不解之緣，她不僅算是元老，經過組織面臨解散、重組等艱辛歷程，她現在仍一肩扛起理事長重責推動全國服務，而服務群相包括印尼、越南、柬埔寨、泰國等，與姊妹們共同打拚。

在南洋姊妹會20年來，洪滿枝參與協會推動《移民法》修法、到教育部遞母語課綱，推動母語進校園，以及培力南洋姊妹擔任通譯，協助新住民解決醫療、法律、公家業務等語言溝通問題，並透過課程講座、活動帶著新住民融入台灣，也讓社會破除歧視誤解，常常走在抗議倡議遊行最前頭。

近年來，南洋姊妹會也很跟上潮流，推過桌遊和出書，第3季Podcast節目《移？老娘開新房》現正熱播中，有政策議題討論，也有東南亞文化、婚姻與教育等話題，有哭又有笑。也和台灣年輕人很熟的「台灣事實查核中心」等團體舉辦活動，協助移工和移民透過簡單工具闢謠避免受詐騙；另外協會也參加全國新住民社區營造計畫，並常常參與國際會議。



洪滿枝說，她在姊妹會這麼多年來，見識過新住民各種婚姻觸礁、孩子教養溝通問題等等，有些姊妹離婚後也曾碰到經濟困難，有些則碰過騙錢騙感情，以孩子教養來說，越南文化是父母說了算，但台灣的孩子是有主見想法的，所以越南媽媽在教育新二代的時候常常衝得頭破血流，很挫折，很需要轉念。

她不諱言地說，不管族群、性別為何，選擇權都在自己手中，即便是較弱勢的那一方也能主動改變，「有些人怎麼拉也拉不動，講也講不聽，真的很傷腦筋。」但幸好，協會己經改朝換代，姊妹們來來去去，留下來的人都很珍惜彼此，也很團結，多年來南洋姊妹會的努力被台灣看見，今年更獲得第12屆「總統文化獎」的「人道關懷」項目肯定。

洪滿枝開心表示，自國境開放以來，她和南洋姊妹會創辦人夏曉鵑教授已經出國工作過了，8月還要飛韓國，他們能完成這麼多事情都是南洋姊妹會和許多團體一起努力的成果，「就像那個《移民法》，我原本看不懂，拚到後來都看懂了，現在我也了解修法的程序和細節了。」而她也說，她今年44歲，在台灣生活已經過半，早已從青春無敵的新娘變成懂得捍衛自己的「老娘」，她很自豪自己主動融入台灣，很喜歡現在的生活，而且還要繼續奮鬥下去。

洪滿枝 小檔案

生日：1978.12.20 （44歲）
現職：南洋台灣姊妹會 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