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窮人銀行的光耀五金行資源回收場,最後一天營業時,老闆仍不忘幫忙拾荒長輩推車關懷問候。陳品佑攝
位於台北市寶興街、經營50年也是萬華區唯一的住宅區小型資源回收場「光耀五金行」,讓拾荒長輩帶著回收物變賣賺微薄收入,被稱為「窮人銀行」,卻因法令規定住宅區內不得設置回收場,2月15日被勒令停業。不喜歡它製造髒亂、妨礙街道的人拍手叫好,也有人憂心斷了拾荒者的生計,忽略拾荒長輩努力工作為生活及不想成為社會負擔的尊嚴。記者/洪敏隆 攝影/廖瑞祥、陳品佑 編輯/林佳鋒 美術/王靖、王韋智
被稱為窮人銀行的光耀五金行資源回收場,最後一天營業時,老闆仍不忘幫忙拾荒長輩推車關懷問候。陳品佑攝
2月7日,《太報》記者在萬華區長泰街179巷遇到75歲的牡丹姨,儘管因為跌倒右腳受傷,走路已經一拐一拐,她仍吃力地推著滿載舊報紙的推車,要往那時還未結束營業的光耀五金行要變賣賺點收入,露出的手臂可以看到滿佈雀斑和曬斑,可以想像牡丹姨是長時間在戶外工作,她算一算「做回收今年剛好20年」。
「幾若冬前(幾年前)一天做12小時,撿回收尚好ㄟ凍有1000元,今嘛有做200元就很好」牡丹姨說,雖然收入減少,但是為了家庭,再辛苦、再歹賺也要做,因為她的40多歲兒子多年前發生事故,癱瘓臥病在床,她年邁先生幫忙在家為兒子把屎把尿,照顧生活起居,她則扛起家裡的生計,凌晨到果菜市場打工,白天就做回收,「一家人生活ㄟ過就好」。
照顧40歲癱瘓兒不喊苦 駝著背仍昂首推車展尊嚴即使年邁推著滿載回收物的車輛,駝著背仍昂首向前行。洪敏隆攝
問牡丹姨會不會覺得很辛苦?她說,捱熱抵冷的工作已經習慣,現在年紀雖大,但精神奕奕,做拾荒工作仍遊刃有餘。言談中完全沒有聽到她「怨天尤人」,還一直說很感恩政府的長照措施,「有人會來家裡幫阮子按摩復健,阮翁嘛會較輕鬆」。
但是,談到光耀五金行的資收場被勒令停業,牡丹姨難掩失落說:「這邊離我家比較近,頭家對人也很好,都會給比較好的回收價格。」以後萬華區沒有回收場,也只好推車到距離光耀約3公里遠、位於中正區西藏路的回收場賣,「為著生活擱遠還是要去。」
與牡丹姨訪談完,記者想要幫忙腳不方便的她推車,卻被她一口拒絕,「我自小捱慣了,不覺得辛苦,腳只是比較沒力,我還是推得動」,看著牡丹姨想要挺直腰,卻怎麼也直不起,但是駝著背仍昂著頭漸漸走遠的身影,正如同光耀五金行老闆黃世隆談起這些拾荒長輩說的:「他們要的不是補助,而是靠自己努力工作討生活的尊嚴。」
光耀五金行老闆黃世隆(右)在最後一天營業送米給拾荒長輩,並強忍歡笑安慰長輩們。陳品佑攝
網路上流傳有人撿回收撿好幾棟樓,也有人是早就有好幾棟樓、好多名車,做回收只是撿興趣的,作為資收場第三代的黃世隆說,現況是真的很多人是靠做回收維持生計,「來我資收場的長輩約有7成以上我都認識,對他們的家庭背景都有所了解,很多阿伯、阿姨因為注重面子,逢人總是說做回收是做好玩、做娛樂的,但是背後都有很多辛酸故事。」
資收站看見各種社會百態 被「遺棄」靠微薄回收金錢生活照樣過到資收站聽到各種令人感嘆的社會百態。像是有位60多歲婦人,兒子因為車禍過世,媳婦改嫁不要孩子當拖油瓶,把孩子丟給她養就跑掉,阿嬤為了照顧孫子做回收,孫子也很乖會幫忙阿嬤整理,祖孫相依為命,讓人很不捨。
有位80多歲阿伯,退休金都被兒子拿走做生意,兒子發達後卻對父親不聞不問,大家都知道阿伯以前是大企業的高級幹部,內心有股傲氣,不想對人訴苦,做回收是為了生活卻逢人都主動說「我是為了做環保」,就怕別人用異樣眼光看他。
光耀五金行老闆娘黃太太(左)不斷安撫拾荒長輩。陳品佑攝
回收價格這些年產生很巨大的變化,尤其是拾荒個體戶主要回收的寶特瓶,在2011年還有大約每公斤14.6元的行情,2022年只剩下4.4元。鐵罐最好時有每公斤9元行情,現在大約只剩一半,2015年甚至曾跌到只有1.8元。但是收入減少了,日子還是要過,多數拾荒的長輩說,「就每天多撿幾個小時來彌補」,一天工作可能12小時賺200元,換算每小時工資16.7元。
雖然很多人都稱光耀五金行的資收站是「窮人銀行」,黃世隆卻不喜歡這樣的稱號,「因為這些長輩都是靠他們的勞力付出,撿回收來賺取收入,我倒覺得比較像是人跟人情感連結的互助合作社」,最讓他感動的是長輩們來到資收場會互相鼓勵、關懷,他每次聽到對話像是「你今天撿的回收賺多少錢」、「哎,只有60元而已」、「沒關係啦,明天再打拼一點多撿一些就有了」,就會暗自流淚,長輩們知道彼此困難還會互相送菜、送生活物品。
到光耀五金行的拾荒長輩們會相互關心打氣。陳品佑攝
孤獨長輩們的情感連結 不要被「可憐」只要被「看見」這份工作帶給孤獨長輩們最需要的是「人與人的連結」,比起要被人感到「可憐」而施捨些什麼,他們更渴望是被視為一份「正常」工作,被看見他們的努力及回收分類的專業。這也是黃世隆從一開始排斥接手資收場,後來不僅全心投入,甚至不定時會買些像是鳳梨等當季水果,分送給到那邊的長輩們享用的原因。
美工系畢業的黃世隆說:「年輕時我很羨慕別人都可以雙手乾乾淨淨、穿白淨襯衫去上班。」因此父親要他接手經營到他第三代的資收場時是很排斥,「老實說一開始我爸跟我勸說是『做功德』,我也是抱著懷疑下去做,但深入去做,對這行的意義就有更多體會與了解。」
「我這些年深刻體會阿嬤曾跟我說的那個道理,『就算是賣麵,煮一碗麵好好煮給客人吃,那碗麵就會有很大功勞』,不管別人怎麼認定,我自己就是好好做資收場的工作。」黃世隆說。
光耀五金行回收場因位於住宅區,被台北市政府勒令停業。廖瑞祥攝
然而,被稱為「窮人銀行」的資收場,卻在去年(2022)底收到台北市都發局要求勒令停業的公文,而且要在收到2個月內也就是今年2月15日關閉,黃世隆太太、也是他在資收場最佳幫手的楊家瑜無奈說:「我們祖父50年前設置回收場時附近沒有房子,後來才陸續興建,但也能夠理解住戶對於『鄰避設施』的想法,不過政府沒有配套,就以不符法規禁止設置住宅區,卻沒有幫忙輔導轉型,無法理解。」
2月15日,光耀的資收場最後一天營運,早上8點前尚未開始營運,就已經有很多資收個體戶帶著要變賣的回收物排隊等候,黃世隆還特別準備800包的平安米還有許多蛋糕,每位來的長輩們都發送米給他們,感謝他們長期的「支持」。
黃世隆(右)發送白米給長輩們,老人家說,「少年頭家是我們的寶貝」。陳品佑攝
黃老闆落下男兒淚 「原來長輩知道我是關心他們安全」很多長輩看到黃世隆,都忍不住落下眼淚,很多人喊著「寶貝,我會很想念你」,還有人主動給予他溫暖關懷的擁抱,原本故作鎮定的黃世隆夫婦好幾次都被長輩們的溫情感動,不禁留下眼淚,卻還要強打著精神反過來安慰長輩們。
在那邊,長輩們都叫黃世隆「寶貝」,問他這個封號怎麼來的,黃世隆的幼時記憶都湧上心頭,「因為小時候我很可愛,常常被長輩們捏著臉、摸屁股,偷吃我豆腐,大家就這樣開始叫我寶貝,沒想到一叫就是幾十年,現在回想起來很多來這幾十年的長輩都是看我長大。」
原本強忍住淚水的黃世隆,回想這些年跟長輩們相處,還是不禁落下男兒淚。陳品佑攝
提到「寶貝」,85歲吳阿嬤說:「他都幫忙給老人家比較好的價錢,人這麼好,不就是大家的寶貝?」她很感慨很多作回收的人跟她一樣,沒本錢作大生意,年紀大也沒有人要雇用,別人一天吃三餐,他們一天只吃兩餐圖個生活能過就好,政府卻沒有想過資收場收了,老人家們怎麼辦?推那麼重的物品是能走多遠?撿紙要撿到何時才能買一輛車代步?「為什麼把我們討生活的尊嚴也要奪走?」
最後一天營業,令黃世宏最感動的是,曾經有位長輩因為在走到大馬路中間撿回收物被他大聲斥責,兩人因此起口角很不愉快,但是那位長輩卻專程來給他溫暖擁抱,還主動說:「以後我會很想念你。」,他才知道原來很多長輩曉得,他是為了他們的安全才扮黑臉。
回收場常客的楊媽媽說,很多時候會覺得黃老闆很兇,例如綁物品繩子沒有繫牢也會唸,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怕運送過程掉落,不僅再撿拾很辛苦,若發生在大馬路上更危險,但是,每次看他秤物品時明知有不合回收物夾雜其中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知道他是「嘴硬心軟」,很照顧老人家,這也是回收場收了,大家非常不捨的原因。
不要把有活力的社會限制住 理解拾荒長輩要的尊嚴及價值儘管回收場被迫收攤,黃世隆念茲在茲的還是長輩們的安全,他說,安全還是最重要,萬華區雖然已經沒有資收場,但在中正區西藏路還有一家,如果長輩們仍然要繼續賣,一定要注意跟其他用路人爭道時,要保護自身安全。
最後一天營業,光耀五金行回收場湧入比平常更多的拾荒長輩。陳品佑攝
「土地區分使用限制很多行業,讓原本應該活潑、有活力的社會限制住,雖然不能說因為這些人生活艱苦就改變,但是行政措施應該研議有無其他變通方式,幫助這些長輩。」黃世隆說,早期在光耀附近有4、5家資收場,現況卻是關一家就少一家,到現在都沒了,他希望政府理解人們有權利做資源回收,也有權利憑藉自己的勞力換得他們的尊嚴及價值,呼籲政府重視,讓長輩可以處在更安全、更就近、換取到更高價值的回收環境。
不過,有人不捨,也有人對於光耀閉場是樂見其成,在地的銘德里長吳啟源說,那塊地是當地人噩夢,鄰近住戶必須忍受垃圾髒亂、挖土機吵雜聲,大型貨車還會長期違停占據車道,還必須每天吸工程車的柴油煙,像他父親就長年居住於此,最終肺癌離世,因此土地早日恢復原狀,或另作他用,才是當地居民所樂見!
附近有些居民認為回收場髒亂、機具聲音吵雜,希望關閉。陳品佑攝
關注拾荒者議題的五角拌共同創辦人廖宏翊說,行動不便及年長的拾荒者難以抵達距離更遠的回收站,倉促地限期停業又無相關配套規劃,將導致這些在貧窮線邊緣徘徊、努力嘗試自立支撐生計的回收者,頓失自立收入來源,導致原已僧多粥少的社會救助資源更加吃緊,並可能造成更多人流落街頭,對於社區影響甚鉅。
他呼籲能夠找出一些配套措施,不管是用河川地,還是用公辦民營的方式,怎樣都好,希望有一個扶助弱勢,讓回收場等環保設施能夠就近設置於民眾易達之處,並協助產業轉型,能適應都市密集區,讓回收場不再是鄰避設施,而是讓城市環境更加整潔、並成為城市淨零轉型的過程中的重要協力夥伴。
推著重物的拾荒長輩,未來要多花約3倍時間到中正區的回收場變賣,不僅耗時,體力也是一大負擔。廖瑞祥攝
都市的回收產業的重要性、弱勢拾荒群體的權益及尊嚴,以及周邊環境的維護,是沒有辦法共存嗎?在一個禁止法令關閉了第一家住宅區的回收場之後,連帶牽動的影響,更多的社會難題才要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