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著落葉的沙沙聲,伴隨氣急急的呼吸,正納悶怎麼還未見竹筍的蹤影,姐婆說:「有聽到嗎?聽得到竹筍從泥裡鑽出來的聲音嗎?」側著耳,原來,筍尖破土而出是有聲音的啊!原來,要這麼專注地傾聽,才能勾勒出山林地勢的全貌。
(插畫/種籽設計)
臨天光,原本分不清遠近的深邃黑,慢慢地灰霧了起來,漸層的靛藍色塊推移了星空,姐婆舉起擔竿,穿過兩個籃子,吩咐母親拿鋤頭和一種專門挖筍的工具「鑿仔」,便向竹林行去,靠平日再熟悉不過的步伐距離,估算出要工作的位置。
此時,夜裡的水氣尚未褪離,露水沾溼了鼻尖,母親跟著外婆上坡下坡,踩著落葉的沙沙聲,伴隨氣急急的呼吸,正納悶怎麼還未見竹筍的蹤影,姐婆說:「有聽到嗎?聽得到竹筍從泥裡鑽出來的聲音嗎?」側著耳,原來,筍尖破土而出是有聲音的啊!原來,要這麼專注地傾聽,才能勾勒出山林地勢的全貌。
儘管汗流脈落,兩人採了筍,趕緊挑到造橋的滾水(錦水舊名)去賣,這時天已大光,早起的疲憊被陽光一轟而散,心裡只想著能多賣一些錢。那年,母親12歲,小學剛畢業,排行老五的她,為了給兄弟們更多讀書的機會,從此告別童年,跟學校生活斷了線。
那樣的勞動記憶,成為一種必然的思念和連結。
我發現,竹筍絕對是家裡的常備菜,四季不缺,有新鮮的就吃新鮮的;沒有的話,就挖出鹽漬筍乾,用清水泡開,拿來炆肥湯、煲爌肉,其纖維孔隙,吸附油膩之後,變成剛剛好入口的滋味,而肥湯是煮土雞和三層肉的油湯,煮的時候也是有技巧的,肉不能綿爛,還是要完整呈現一隻雞跟一塊肉的樣子。
像七月半拜拜,母親「順便」炆了一大鍋筍乾肥湯,加上些許覆菜,暗黃中隨意點綴著幾筆深褐,不規則地打破了單一的平衡,她畢其功於一役,煮那麼一大鍋不是沒有道理的,除了能夠利用湯頭,醃漬過的食物,經過多次烹煮仍不減其味,當湯當菜都可以,淋在米飯上,單吃就很夠味。炆,即是「小火慢熬」,拆字來看,文火即小火,尤其在沒有冰箱的年代,會重複一次煮滾熄火,便不得開蓋移動,以達保存之效。
母親炆的筍乾肥湯。(攝影/徐彩雲)
對我而言,竹林最好玩的就是「筍蛄仔」(臺灣最大的象鼻蟲),穿著橘黃色黑點點的外衣,是小孩們的玩具。
記得幼兒園升小一的暑假,母親帶我們姐妹三人到外婆家住,我把竹子隨便搖一搖,筍蛄仔就掉下來了(當然有時候一隻也抓不到),綁上線,來一場「空中散步」,飛的時候,翅膀的震動很大聲,相當有趣,牠也會裝死,故意一動也不動,牠等我也等,多麽單純的年代,只跟一隻蟲子玩,很容易打發午後時光。
後來大概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吧,學校每年寒假都要做花燈,材料不但用不完,還要再買新的,消耗最多就是竹子和玻璃紙。
我問父親,既然鄉下有這麼多竹子,是不是可以拿來利用?沒想到,堂哥覺得阿叔(就是我爸)年輕時便離鄉唸書,對農事的操作太生疏,自告奮勇幫忙。我跟著他去選竹、砍竹。見他俐落地從中鋸斷、削去枝葉,再用柴刀對準中心剖開,下刀時一鼓作氣,竹管裂成兩半的聲音清亮無比,接著是剖竹蔑,甚至細心地把容易刺到手的邊角修掉,他邊弄邊笑著說:「要常常回來喔,我弄更多的竹子給妳用!」
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捧著一把青綠上臺北,臺汽客運上瀰漫著還沒乾燥又帶點生澀的味道,偶爾會想起堂哥「勢如破竹」的力道,加上風的助陣,演奏著富有禪意的樂音,竹葉互相摩挲的低語,似乎指引著洄游的路。
七年前,五個孩子,由左至右是老大光妹、老三光野、老二光棣抱著老五光妞、老四光然在水流東竹林裡排排坐。(攝影/徐彩雲)
有趣的是,父親退休後,回到新竹峨眉與苗栗頭份交界的水流東老家,母親當然也一起,婆家與娘家的距離,開車僅15分鐘,屬於相同的生活圈,我的小孩被同一片山林滋養著。
10年前,父親因心肌梗塞驟逝,原本父親照料管理的田地,母親一肩扛下,完全不用藥的橘子園,沒幾年即被小花蔓澤蘭和星天牛吞噬,母親找人砍了橘子園和一部份竹林,重新種過肖楠樹。親戚在背後笑說:「剩沒幾年好活,種了又吃不到!」。肖楠為臺灣特有種,是製作傢俱和線香的好材料,要長到一定程度才能賣錢,起碼要40年以上,母親獨力種了300棵,一方面要忘卻喪夫之痛,一方面她「希望為地球留下更多樹」,像山一樣綿長的愛,是留給子孫的!
母親擔心我要顧小孩,不太敢叫我幫忙,所以我比較像打游擊的方式機動調整,入寶山一定不會空手而回,不管採筍、採橘子、摘野菜、整地、挖蕃薯…….,有時單兵、有時跟五個孩子一起。
講老實話,我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的工作,像是四月天的雨後,便是採桂竹筍的好時機,瘦長的外型、褐黃色的筍殼,很容易辨認出來,是不需要任何工具的入門款,用手一拗一折,幾分鐘就拿了十幾支,回來馬上殺青,跟五臟六腑宣布「春天大駕光臨」!夏天則是綠竹筍的地盤,秋天就是巨大的烏毛綠筍。
前幾年,頂著微雨的颱風天上山,母親早已觀察好「獵物」的位置,教我持鐮刀和鋸子,一身防蚊蟲的農婦裝(因為是母親借我的),只露出眼睛;牛仔褲管塞進高高的水靴筒(雨鞋),坡很陡,也沒有階梯,只能像溜滑梯一樣往下滑,沿路拉扯幾株抓力強的植物增加摩擦力,然後把身體卡在竹頭間的縫隙,才不會繼續移動,腳下是山溝,看得見小水流蜿蜒而過。
母親說:「愛煞猛兜仔,恁多細人仔愛食!」(要多多努力,這麼多小孩要吃啊!)便轉身離開。我知道母親不小心又回到12歲那年的場景,兄弟姊妹眾多,要吃飽不容易。
巨大的烏毛綠筍剛採下來的樣子,老五光妞充當比例尺,當時四歲。(攝影/徐彩雲)
還好,筍子壯碩,不代表難處理,更何況這是做筍乾的上等之選。找到施力點,刀下筍落,清脆的斷裂聲,伴著山風,伴著雨落,嫩黃的筍皮透著鮮味,滲出一球球的水分,竹節間的絨毛閃閃發亮,像極了濃密的睫毛,對對對,不能欣賞太久,採完要馬上泡水,去除苦味,否則很快老掉。
有句客家諺語:「筍愛幼時拗,子愛幼時教」,重點在後面一句,從常民文化延伸出來的處世哲學,曾經寫下「好竹連山覺筍香」以及「人生有味需清歡」的蘇東坡,從味覺起筆,了悟人生;母親、姐婆從聽覺起身,專注辨識。
山林的重重密碼,每人解法不同,即使位處不同時空,踩在她們走過的土地上,依舊能感受到共鳴的波動,而我,想要給孩子們什麼樣的體驗?簡單!已經住在山裡的我們,一起聆聽山的寂靜、河壩的喧囂、蟲魚鳥獸的雀躍與躁動,那就是渾然天成的方向感了。
老大光妹、老二光棣小時候,對著遠山大聲唱歌。(攝影/徐彩雲)
作者:徐彩雲
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戲劇科,國立臺灣藝術大學廣電系畢業。
臺北市出生、長大,2001年轉換重心至客家庄,與五個孩子被農村的養份滋養和圍繞著。現為自由撰稿人,書寫土地、食物和自然的一切。
文章出處:上下游 News & Market(原文標題:天光聲裡 筍尖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