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裔美國人「由奴轉囚」的歷史轉變,對於社會學者與人類學者而言,並不陌生。一百多年來,奴隸制看似被廢除了,但「黑奴」並未被「解放」,而只是被「轉型」。
奴隸制被新的低薪制度與隔離制度取代,也被大規模逮補與入獄服刑制度取代。居住、教育、就業的種族化,黑人總是第一個被解雇;最後一個被雇用。許多人在貧窮邊緣徘徊,少部分人因貧窮而犯罪。總是不成比例地被攔截、被栽贓、被冤獄。即使從未犯罪,也能在罪證不足的情況判監入獄,最後再因為繳不出保釋金,而欠下更高的債額。
「由囚轉屍」則是另外一件事情。我們不曉得過去有多少因為執法過當、執法失誤或在拘留期間被警方殺死的非裔美國人。但是,因為有了Black Lives Matters運動以後,世界的媒體開始大量與這些屍體過去曾有的生命互動。MIT教授Zuckerman與其同事曾做過一份研究,顯示Black Lives Matter運動確實讓媒體開始大量關注「手無寸鐵黑人被殺死」的新聞。以往,那樣的新聞價值並不高。
但即便是如此,司法的結果也幾乎沒有懲處任何人,執法的模式也沒有實質檢討。在某些地方,情況甚至越來越糟。因為警民之間的信任越來越稀薄,也使得執法更為困難。
MIT教授Zuckerman與其同事曾做過一份研究,顯示Black Lives Matter運動讓媒體開始大量關注「手無寸鐵黑人被殺死」的新聞。(圖片來源/Zuckerman)
看著全美大暴動,我心裡想:這次會有什麼不同嗎?為了知道現在的不同,我們必須知道以前的樣子。於是,我開始回過頭,想知道那些早在Black Lives Matter以前,就已經發生過的「由囚轉屍」事件。1943年紐約Harlem暴動。1943年底特律暴動。1957芝加哥暴動。1965年洛杉磯暴動。1967底特律暴動。1967年Newark暴動。1980邁阿密暴動。1991華盛頓暴動。1992年洛杉磯暴動。千篇一律警察執法過當,導致暴動發生。
終於時間快轉回到Black lives matter運動,2013年。一位少年,手無寸鐵,Trayvon Martin,在佛羅里達被白人男性殺死。2014年Michael Brown, Eric Garner, Antonio Martin, 2015年Freddie Gray, Mansur Ball-Bey, 2016 Alton Sterling, Philando Castile。然後光是今年,今年都還沒過完,Ahmaud Arbery在慢跑途中就被一對白人父子殺死,Breonna Taylory在睡夢中在自家被警察誤認殺死,然後才是佛洛依德。
前前後後不斷被警察、退休警探或一般居民殺死的黑人男性名單越來越長。但還有更多人,其實在過去並沒有被列進名單裡。因為當時沒有這個運動,新聞也不會播報這樣的遭遇。
因為警察執法過當而引來的種族暴動,已經行之有年,周期循環。幾乎不曾有警察因為在攔截與拘捕過程中殺死黑人男性而被真正判刑。幾乎全部都被宣判為正當防衛。我心中的問題是,是否每次都要等到人們真的已經被逼到忍無可忍、再也沒有什麼好失去的時候,人們才注意到這些制度敗壞的嚴重性?但也只有注意而已?美國的警察暴力與司法制度的內建種族歧視越演越烈,但是否就像校園槍擊案一樣,是否週期性發生後,一樣船過水無痕?因為軍火商等資本家集團還是深深把國會放在他們的口袋裡?
1965年洛杉磯暴動。(圖片來源/BruceWayne The Astrologer FB)
這次到底有什麼不同?恐怕要等待更長遠的未來才能看到。全美大暴動。縱火。洗劫。紐約州紐約市祭上宵禁。或許,在街頭上展演的抗爭,從來不曾有警察下跪向示威者致敬的戲碼。這或許是一種不同。但同時,我仍然在臉書上看到白人至上者得意地笑看暴動,說「看吧,這就是他們黑人的真面目。」我甚至讀不下去。
或許,是失控的疫情,幾千萬人的失業,瀕臨崩潰的生活,讓人們再也沒有什麼好失去。不如將怒火燒在物品之上,不如確實地破壞,或是「打劫」,哪怕只是拿回一點點自己已經被完全剝奪的健康權、工作權、生存權。
如此經年累月、數個世代的種族暴力,究竟誰在洗劫誰呢?這兩天,人們傳閱Tamika Mallory的名言:
「美國一直在洗劫黑人。剛來的時候,美國洗劫了北美原住民,你們才是洗劫者。我們從你們身上學來的。我們從你們身上學到暴力。如果你們希望我們像樣點,天殺的,你們才該像樣點。」
邁阿密警察下跪向示威者致敬。(圖片來源/Julie Fair Bauman Facebook)
對於這一切,我心中沒有答案。不管街上燒得多麼厲害,這些火花都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於是我想到的,不是在街上或拘留中被殺死的黑人男性,而是一位受了冤獄的少年。他的名字是卡利弗(Kalief)。
五年前,我如此寫道:「2012年到2015年,你做了些什麼?Kalief什麼也沒做,被困在紐約市的Rikers Island的監獄里。Kalief是一位16歲的非裔少年,因為被控搶劫了一個背包而入獄。他始終否認犯過這樣的罪行。他苦等了三年也沒有等到他的審判,期間有兩年是被關在獨居牢獄裡不見天日。中間他曾經被警衛毒打、餓肚子,被其他人圍毆,搞得精神異常,多次嘗試自殺。他被送出獄後,每天都走去上高中同等學歷的課程GED,要走一個小時。他的親戚說,每天早上都看到他在做功課。但是沒多久,他還是承受不了。六月初,Kalief自殺身亡。」
雖然我與他非親非故,可是我時常都會想起Kalief。不管街上燒得多麼厲害,這些火花都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而且,不是只有美國才有這些問題,只是他們被揭露了。只是因為人們比較關心美國,不論是為美國著想而關心,還是帶有歐洲中心自豪感地看美國惡夢式的關心。也不是只有龐大帝國才有這些問題。一個小小的民主國家,也很有可能有著根深蒂固的種族暴力而毫不自知。
為了讓更多的Kalief可以好好地活下去,我們必須不厭其煩地提醒,我們每個人在不同的時刻,都有機會拒絕暴力。
作者:趙恩潔(中山大學社會系副教授)、文章出處:Facebook。
非裔少年卡利弗。(圖片來源/Classic The Raptivist F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