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居專訪】打電話回家是「祖國恩准」　每天刷地、刷馬桶避免崩潰

2023年9月底，李孟居的臉頰比起剛離開中國時豐潤了不少。Youtube頻道「自由的空氣」自7月30日起，陸續上傳了幾支影片，是剛自中國被釋放的台商李孟居在日本拍攝上傳的影片，當時他稱自己有「創傷後壓力症後群（PTSD）」，但飛機一抵達台灣，都已經煙消雲散。

2019年8月下旬，陸委會與海基會證實李孟居在中國失蹤，9月上旬，時任國台辦發言人馬曉光證實，李孟居因涉嫌從事危害國家安全的犯罪活動，已被依法審查。2020年10月，央視節目揭露，李孟居遭以「為境外竊取、刺探、收買、非法提供國家秘密、情報罪」起訴。



李孟居印象很深刻，認罪影片是在當年的7月25日錄製，獄中播放的央視新聞不斷在批評時任美國國務卿龐培奧（Mike Pompeo），他知道總是要把新聞反過來解讀，一定是龐培奧聲援台灣、團結民主國家，中共決定拿他祭旗。當時，他已經遭中共關押近1年。

錄製認罪影片前一天，龐培奧在加州尼克森總統圖書館以「共產黨中國與自由世界的未來」為題演說，內容直指中國是全球最大的威脅，呼籲西方國家團結對抗北京，全球應該致力剷除中國共產黨對國際秩序的掌控。

「2019年8月20日，一名男子準備在深圳出境時，被國家安全機關帶走。」認罪影片中，恐怕只有這句是事實，從未提及他往後在中國4年的生活：前72天，他被關在一間平價旅館，接著1年10個月飽受牢獄之災，服刑結束後仍被限制出境，直到2023年7月底才離開中國，繞道日本回到台灣。

李孟居初期被關在平價旅館的小房間，也就是《中國刑事訴訟法》第75條所規定的「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時間可以長達6個月，必要時得延長為7個月，但這項制度已經被聯合國等相關組織認為是強迫失蹤的侵害人權行為。

根據國際組織「保護衛士」（Safeguard Defenders）研究，「指定居所監視居住」面臨高強度監控與審訊，甚至毆打刑求，且與外界隔離不知日夜，室內24小時開燈、剝奪睡眠、禁止閱讀、會被餵食不明的藥物、禁止就醫、經常不被允許洗澡、完全沒有依法給予一小時的戶外活動時間。



李孟居坦言，或許因「罪刑」輕微與台灣聲援，他並沒有遭到刑求歐打等肢體暴力對待，但他被關押的小房間是一間平價旅館，「我覺得待遇很差，我自己去中國都是住五星級酒店欸！」如今回想起來，這是他遭到警方逮捕後的第一感覺。

李孟居描述，他在房間中可以正常飲食睡眠，但有3人輪3班監控他，手機沒收，不可以說話、不可以讀報紙、不可以看電視，什麼都不能做，「為了沒事找事做，每天擦床、擦地板，廁所馬桶每天刷，就連天花板都清理過一遍。」

「那個地方令人恐懼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出去，國安人員只透露最長是6個月。」李孟居說，台灣人自由自在習慣了，他第3天就受不了，聽到6個月只想喊「我的媽呀」，他開始自我懷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麼事，「原來有個地方不能說『加油』，為什麼以前沒有人跟我說。」

關押初期，李孟居遭到高強度的審訊，次數超過100次，由於他的背包被搜出數張「愛、和平、包容、溝通」與「香港加油」的卡片，國安人員雖好奇卡片如何製作、卡片是什麼意思，但早就事先打印筆錄要他簽名，只是單位與審訊人員欄位都是空白，沒有人願意透露身份。

長榮航空空服員於2019年6月發起罷工，李孟居多次向國安人員說明，「愛、和平、包容、溝通」的粉紅色小卡是他當時帶到機上聲援空服員的小卡，「但他們不太相信，以為這是呼應2014年的佔中運動，因為當時的口號是『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

李孟居坦言，媒體不時報導中港澳的社會抗爭，但他大多沒有深入了解，只依稀記得香港在2014年、2016年爆發抗爭，但連標語都不知道，2019年的反送中運動則是出差時經過香港時圍觀了半小時，他自認從頭到尾就是觀光客與旁觀者。

除了這幾張卡片，李孟居另外被指控在深圳的飯店附近拍攝到解放軍照片，涉嫌刺探國家機密，但他也還原現狀，他只是待在飯店房間拍了幾張照片，而且許多媒體與一般民眾也都拍攝了類似視角。他甚至打趣地說：「我的公司在銷售望遠鏡，真正覺得被刺探國家機密的應該是外星人吧！」



而台灣得知李孟居遭中國拘禁的消息時，首先挖出他擔任聯合國協進會理事，常年推動台灣參與聯合國。李孟居當時也向國安人員澄清，他只是捐了幾萬元就獲得一個虛銜，被加入一個Line群組，但他從來沒有出席會議，直到國安人員要查看Line群組之前，他都是未讀未回。

「國安人員點進去看，看到裡面在聊反送中，就列印出來、寫進筆錄要我簽名。」李孟居說，他第一次見到律師，已經是被關押5個月後，他本來希望律師替她進行無罪辯護，但律師第一件事就是要他認罪認罰，他不懂中國法律，就聽了律師的話。

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的第35天，國安人員讓李孟居打了一通電話回家，並稱這是祖國的恩准，他向家人要求要聘請律師，花了人民幣35萬元。中國監獄走一遭，李孟居發現，律師是唯一可以探視他的人，也成為家人與他的溝通橋樑，幫他帶話，幫家人確認「還活著、沒被打、器官還在。」

中國處理刑事案件採「認罪認罰制度」，李孟居指出，中國國安體系了解人性的弱點，知道每個人都想找點出去，而只要願意認罪認罰、簽署同意書，法官就會根據檢察官提出的建議最低刑度判刑，但若進行無罪辯護，建議量刑就會失效，因此他最後也無奈認罪。

罪刑確定後，國安人員透露要帶去「環境比較好的地方」，可以說話、讀報紙、看電視，「我當時心裡覺得好像要去一個天堂，充滿期待的心情。」李孟居表示，指定居所監視居住72天後，他被送往廣州市花都區看守所。

如國安人員透露，看守所的生活較為「自由」，每天晚上7時可以看央視新聞，總統蔡英文2020年817萬票連任、前高雄市長韓國瑜被罷免下台都能知道。李孟居還記得，看守所曾4、5次切換到鳳凰衛視的兩岸新聞，前總統馬英九、新竹市立委鄭正鈐與國民黨主席朱立倫的畫面都曾出現。

李孟居出獄前曾收到一封家人的信，2張信紙中提到附上了3本書，但他並沒有收到；回國後才知道，家人其實寫了超過20封信，曾經透過電話聯絡獄方也未果，唯有一次由一位鍾姓警察接到電話，簡短回應了「人很好，不用擔心。」

李孟居在中國「被失蹤」後5、6天，前屏東縣枋寮鄉長陳亞麟原本約定與李孟居共同前往印尼洽公卻見不到人，消息因此在台灣曝光。他還記得當天正進行審訊，審訊的2人當下交換手機、面面相覷，從那天起關心他的身體健康。

李孟居有高血壓，國安人員在指定監視居住期間拿來了一台血壓計與輝瑞藥廠的血壓藥「吃了真的有用！」在台灣沒吃過血壓藥的李孟居認證真的有效，72天期間吃了3次佛跳牆，「有人說棒打出頭鳥，但我覺得高調比低調好，因為有些人知道自己在做壞事，還是會有所忌憚。」



李孟居出獄後拜訪許多中國民主人士，他指出，中國處理刑事案件會在37天內決定是否正式逮捕當事人，這段時間可以採取低調、積極救援，動用這種關係在檯面下營救；一旦正式逮捕，就應改轉高調，整合國際聲援力量，才能讓當事人獲得較好的待遇。

不過，李孟居還是埋怨，看守所隔壁間的日本人，每個月總有使館人員前來探望，「台灣處境特殊，沒有官員來，就連自己請的律師，3、4個月才來一次。」李孟居多次要求與家人見面，卻總是以「蔡英文不承認九二共識導致兩岸溝通中斷」為由被搪塞。

難道政府得為此承認九二共識嗎？李孟居認為，政府肯定想要溝通，是中共政權不願意，「卡在九二共識，不是我們的錯，是共產黨的問題。」但他話鋒一轉又說，政府完全不理不睬也不公平，說穿了是兩國關係的犧牲品。

李孟居認為，不論是他或是今年被抓的八旗出版社總編輯富察，都不是單一國家事件，而是國際事件，跨國成立人質外交救援平台是唯一的解方，美國、日本、澳洲都有人無故遭中共拘留，各國若能團結制裁，才有可能啟動溝通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