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在台灣蠻野心足保育協會擔任鯨豚研究員的郭佳雯,與法國攝影師吉米伯納多(Jimmy Beunardeau)合著《無神之地》一書,分享在屏科大野保收容中心近10年的所見所聞。陳玠婷攝
獻給動物們。是你們放下一切,總以無限的仁慈原諒我們。
人類終究得面對你們的雙眼,那是你們靈魂之窗,也是人們得以照見自己虛榮心的那面鏡子,更是深不可測的智慧及同理心的泉源。
你生而自由──你是生命。《無神之地》站在屏東縣內埔鄉中心點,大中午的人煙稀少,不遠處的中央山脈稍稍掩去南台灣空氣中的濕熱黏稠感,並隨風送來一股蓬勃野性的欲望,彷彿萬物都是正向充滿希望的存在。可是,同在內埔鄉的屏東科技大學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曾在那裡擔任動物照護員郭佳雯眼中,中心裡每隻暫居或永久居住的動物,身上都有人類貪婪、自私狂妄、虛榮心等留下的印記。
那裡有被人類剪斷指骨,終生無法飛翔卻總是仰望天空的老鷹,也有人類違反自然法則讓獅虎交配的彪,肢體缺陷甚至無法負荷自己的重量,終身都得面對虎不虎、獅不獅的痛苦……他們被剝奪自由的痛苦哀愁,不是人類一句心疼、一滴眼淚就能蓋過。
郭佳雯說,直至今日已經離開收容中心3年了,但只要看一眼,她仍能準確叫出每隻照顧過的動物名字,「這是照護員的本能啦!」她想起花豹枕著她的大腿呼呼大睡、超有脾氣的老虎「跳跳」撒嬌等等與動物相處過程仍歷歷在目,彷彿就像昨天。
在野柳遇到老虎 她找到心之所向郭佳雯個子小小的,不過,她從動物身上學到的謙卑仁慈,讓她得以站高望遠,這份禮物或許是以前從未想像過的。
在台北市長大念書的郭佳雯,周圍接觸到的人們,無不在主流社會中過得精采。她分享,大學念的畜產系,接觸的都是經濟動物,如牧場牛羊,念到大二的時候她便知道這不是自己的興趣所在,只是她在大三暑假實習時選擇到「野柳海洋世界」,從沒想過這裡竟成自己人生轉折處。
郭佳雯分享,她在野柳海洋世界不只接觸海洋動物,還有一批老虎!這批老虎的來源十分特別,原來,台灣在2007年正式立法禁止馬戲團剝削虐待野生動物,待馬戲團退出台灣時,留下一批獅子、黑熊、狼、猴子及老虎等動物。其中有幾隻老虎暫時寄養在野柳海洋世界,而她在照顧老虎過程中,深切體認到野生動物被人類不當對待導致身心受創的後果,令她相當難受。
很快,這批老虎計劃被送往屏科大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她心裡不免操心,像媽媽照顧孩子般,不知道老虎們能不能適應新環境,屏科大照護員知不知道他們的習慣與愛好等等。後來,她就讀研究所時,選擇到屏科大野保中心半工半讀,親眼見到老虎們被好好照顧才把心安放。
郭佳雯表示,野柳的老虎籠子小巧迷你,方方正正,有水泥地與2道階梯,老虎們餐餐都吃退冰的冷凍雞肉,從沒有變化,可是屏科大的籠子就有30平方公尺這麼大,裡面有小河道供他們戲水降溫,有樹有遮蔽物,讓這些大型貓科動物保有隱私,鬆軟的泥土地避免南台灣豔陽燙傷他們腳掌,而且照護員準備食物很用心,會依照個體健康與喜好調整,每天都會撥空陪伴。
而這些用心也讓郭佳雯觀察到老虎們的轉變,看著他們從原本窘迫緊張變得溫和活潑,這些種種差異讓她理解到,動物福祉應是以動物為主體,必須讓動物有很多很自由選擇的權利,「我那時才知道原來動物福祉能做到這樣的程度,照顧動物不是確保他們吃飽不要生病就夠,還得尊重他們的個體差別才行。」於是,她在研究所畢業後決定留下來一起工作。
獼猴、花豹、老虎與馬來熊 在她心上留下難忘刻痕屏科大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主要協助中央政府機關進行瀕危物種的長期收容及野生動物的緊急救援,也提供政府執法單位查緝走私或沒收的動物暫時收容場所,從1993年成立至今,已照顧超過100種物種,超過5000隻動物,台灣人所熟悉的台灣黑熊、石虎、麝香貓、穿山甲、長臂猿、紅毛猩猩等等,以及世上稀奇少見的獅虎「彪」。
屏科大野保收容中心裡,最多人提到的便是獅虎「阿彪」,他因天生缺陷飽受折磨,他的存在象徵人性貪婪自私,令人哀傷。陳玠婷攝
郭佳雯回憶,剛進收容中心負責照顧4隻小獼猴,她笑說:「剛開始就像在養小嬰兒一樣,半夜也要起床餵奶,白天帶他們去曬太陽,每次我一進去籠子,他們衝爬到我身上,搶我的眼鏡跟帽子,很皮,不管我走到哪裡就好像揹著4個背包。」爾後,郭佳雯轉到食肉末組,遇到許多令她永生難忘的野生動物。
郭佳雯說,曾照顧馬戲團留下來的花豹與黑豹,那隻花豹被前飼主硬生生去爪(拔掉指甲,破壞指甲生長點),導致腳掌沒有保護力、常被磨破,無法正確施力,後來後腳不舒服只能拖地走,模樣相當令人心疼。
不過,這隻花豹即便之前遭受人類如此殘忍對待,他看到郭佳雯仍願意釋出善意,很撒嬌,「我有時晚上會去陪他,我坐著看書,他會把頭靠在我的大腿上呼嚕呼嚕地睡,那感覺真的很神奇。」後來因花豹生病,照護團隊不得已決定將他安樂死,郭佳雯說:「在為他施行安樂死的前一天晚上,很多人結束手上工作聚在一起,把他放在拖車上,陪他在園子裡逛逛,那是他的專屬時刻,他看起來很開心,精神很好……」。
另外,讓郭佳雯最想念的就是老虎「跳跳」、黑熊「乖乖」與馬來熊「泰雅」了。跳跳是馬戲團留下來的動物,郭佳雯至今仍記得跳跳10多年前到收容中心那一天,她看著他的大鐵籠從天而降,原本以為會看到一隻如同萬獸之王的老虎,結果卻看他身形瘦弱、後腳曲起卻極有個性的模樣,心就被抓住了,「他的氣質很特別,有時候黏人撒嬌,有時候怎麼叫都不理人,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很喜歡他的脾氣。」
只是,無論郭佳雯和跳跳感情再好,總有一天需要道別。她說,照顧跳跳4、5年後,發現他罹患慢性腎衰竭,食慾與活動力慢慢下降,做了很多努力都沒有辦法讓跳跳病況好轉,她只能常常進籠子陪他,為他翻身,一點一滴餵他喝安素。令她遺憾的是,跳跳安樂死那天,她因私事緣故來不及送跳跳最後一程,讓她掛記到現在,「跳跳是我照顧過的動物中,唯一一隻沒有送到最後的……」
泰雅則是一隻被去犬齒、去爪的馬來熊,他活潑可愛,很喜歡與照護員玩,還會用後腳站起來走路耍寶,是隻人緣極好的熊寶貝。不過某天,照護員發現泰雅食慾不佳,連續觀察幾天,抽血、檢查牙齒、觸診、X光都做了還是沒找到問題,每天都在想辦法用泰雅最愛的蜂蜜、花生混進食物餵食,「我們就是把好吃的東西變得更好吃,結果他還是不想吃。我們當時就以動物習性判斷,覺得泰雅的代誌大條了。」
後來獸醫綦孟柔決定送泰雅做斷層掃描,看到他幽門腫大,擔心有異物卡住,決定為泰雅開刀。沒想到手術刀一下去,綦孟柔就看到泰雅的整個腹腔沾黏,白白的癌細胞遍布四周,於是召集所有相關人員一起討論泰雅該怎麼辦。
郭佳雯回憶,當時一切來得措手不及,心裡有各種掙扎,理性來說她明知道泰雅若繼續手術,癒後會很痛苦、要不就是再也醒不來,但感性上很希望時間能夠停止,團隊就不需要下決定,「我當時以為只是送他去手術,還重新布置他的籠子……所以知道消息的時候情緒很高,腦子一直很掙扎我到底該怎麼做對他才好。」最後,團隊在綜合考量下決定加重麻醉劑量,將他安樂死。
郭佳雯說,當時她只能按耐情緒,掀開蓋在泰雅頭上的綠布,輕撫他的頭,對他說「你表現得很好」,然後等待他呼吸心跳停止,送他去解剖、進冰櫃、待報告出爐送火化,「照護員就是這樣,動物走了也要搞清楚他們發生什麼事情,這是我們對他們的責任,也是為了以後能更好照顧其他動物,如果想哭,回家再哭。」
人類的私慾貪婪 為什麼要讓動物承接?無論是跳跳、泰雅、過去只能吃廚餘的乖乖、獅虎「阿彪」,或是被剪斷指骨,終生不能飛翔,行為像雞的老鷹「栗鳶」等等數百、數千隻的動物們,郭佳雯親眼看見他們身上有人類自私貪婪的印記,而她自己也為此差點賭上自己的生命。
有一次,收容中心收到農民送來的小猴子,雙頰嚴重變形腫脹,郭佳雯與同事趕緊帶小猴子回去檢查,發現他長期吃水果嚴重缺鈣,導致骨骼發育不全,骨膜很薄、骨頭內部幾乎是空心的,還高燒,身體相當虛弱。而抱著他照顧的郭佳雯,隔天竟也發起41度高燒,她嚇得把自己關在家,不敢去收容中心,更不敢去醫院或外出,就怕體內有任何未知的傳染病釀大禍,直到一個禮拜後身體狀況穩定才敢踏出家門。幸好,小猴子也無礙,半年後營養跟上,雙頰變形狀況改善許多,眾人才放心。
除了小猴子,郭佳雯也曾看過被飼主關在窄小籠子吃狗飼料、指甲倒插入肉的馬來熊、被關在地下室,終日面壁躲在陰暗角落的紅毛猩猩……數不清的狀況都讓她多看一眼都於心不忍。
郭佳雯的右手背上,有3道清晰可見的疤痕,那是當初在餵食黑熊賓果(封面的黑熊)時被指甲鉤傷的紀錄。陳玠婷攝
不過,郭佳雯從動物身上學到謙卑、仁慈與原諒,她清楚感知動物的生命如同人類生命一樣珍貴,沒有誰高貴,也沒有誰低賤,為此,她對自己的工作再慎重不過,盡可能觀察每一隻動物的個性與喜好,這一份心意,支撐體型相對瘦弱的她懂開大車、來回扛150公斤飼料食物、完成釘木板等繁雜苦力活,「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早上一睜眼,第一個念頭就在想今天要給誰帶什麼玩具,幫誰做什麼事……就連颱風天淹大水也會迫不及待去看他們好不好。」
出版《無神之地》 盼喚起更多人的保育意識郭佳雯在屏科大野保收容中心工作後期,與法國攝影師吉米伯納多(Jimmy Beunardeau)著手寫書籍《無神之地》,把屏科大野保中心的動物日常與無常寫下來,終於在今年1月出版。她笑說,自己身為作者很不好意思「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但真心希望跳跳、泰雅他們的故事喚起更多人的保育意識。
令她感動的是,吉米了解跳跳在馬戲團經歷後,2018年回法國寫一份聯署請願書,請市長停止接受任何有動物表演的馬戲團演出,2021年,法國政府在民眾輿論壓力下,終於制定「終止所有馬戲團動物表演」法律,吉米悄悄告訴郭佳雯,當初他曾私下對跳跳許諾,要救更多跳跳的同類不再受苦,而他真的做到了。
「跳跳,沒能及時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你就已經從這個鏽跡斑斑的血肉之軀中解脫了,也帶著你的王者風範掃除了這個已經不合時宜的奴役時代,希望能讓你知道,在我的內心深處,讓馬戲團不再有動物表演,這個行動,有一部分得歸功於你。」這是吉米寫給跳跳的話。參與《野保法》改革 想用更積極行動從前端幫助動物 除寫書之外,郭佳雯想為動物做更多,3年前決定離開在保育相對後端的「收容救傷」工作,轉戰非營利組織「台灣蠻野心足生態協會」和「台灣媽祖魚保育聯盟」,為台灣僅存50隻台灣白海豚與海洋環境請命,也為《野生動物保育法》修正案努力,期待保育類動物分級能受到相對應的行動保護,畢竟動物福利沒有進步,對動物而言就是退步,同時她也希望學校可以多注重本土教育,好讓學生多多了解台灣這塊土地上的大小事。
郭佳雯表示,對於台灣白海豚,她正用「最悲觀的心情最做樂觀的事」,正因為台灣白海豚的數量過於稀少,未來還得面臨近親繁殖等困境,在內外困境交雜之下,希望政府、土地開發商、漁民以及一般民眾更重視環境,不以經濟發展為最大導向,嚴格監視環境汙染並予以開罰,「土地開發不須開發到陸地最後一寸,漁民可不可以更謹慎小心不讓掉落的漁網漁具傷害他們呢?」
郭佳雯說,接觸保育類野生動物這13年來,其實社會進步幅度尚符合她的期待,對動物的情感與工作成就上,她也獲得一定的滿足,期待未來總有一天,全台灣再也不需要收容中心,任何保育類動物、野生動物乃至所有動物,能安全自由,擁有很多選擇且備受尊重地活著。
而她自己從念研究所開始,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是世俗熟悉的「成人」的樣子,「以前會想賺錢,過好的生活,可是後來我的生活重心完全轉移,把物質需求壓到最低,相對同學朋友都過得不錯,我在整個轉變過程中是沒有掙扎的,我清楚看著自己一步步轉變……」這過程說簡單是簡單,說不容易也不容易,幸好,前方的目標像顆定錨引領她前行。
郭佳雯小檔案
現職:台灣蠻野心足生態協會、台灣媽祖魚保育聯盟 鯨豚研究員
經歷:屏科大保育樂野生動物收容中心 食肉末組長
《無神之地─屏東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的日常與無常》合著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