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工人之女,作者與工人最近的距離,不是父親,而是父母親的告誡:「不好好念書,將來就跟你爸一樣做工!」作者以疼惜的口吻探問著:「父親用他的絕活養活了一家子,為何卻把自己與自己的工作當成負面教材?」
技術的重要性在拖車師傅的工作世界中,毋庸置疑,除了與生計緊密相關之外,每個人因為經驗而累積出的各異技術與生產出來的產品的可辨識度,更能為師傅帶來對自己工作的自豪感。
為什麼產品可以辨識?這一點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我曾經在日本看過有著獨特裝飾的聯結車,又是LED燈、又是烤漆,色彩斑斕花俏而顯眼。但這種辨識度一般用於車主對於自己愛車的主權宣示,與製造的拖車師傅沒什麼關係。然而在港都拖車師傅眼中,每台自己出產的車,都有無法複製且外行人難以發現的「胎記」。
早期台灣對於拖車的規範尚未完整的時候,師傅可以應車主天馬行空的要求客製,五花八門,辨識度極高。然而隨著交通規範日趨嚴格,每款拖車的外表也漸趨相似,似乎就看不出差異了。但俗話說的好,內行看門道,拖車師傅從「焊道(hàn-tō)1」,就可以認出自己做的車。
焊道是指黏接金屬部件時造成的焊接痕跡,這項每位師傅從學徒時期就必須練就的基本功,就像一個人的筆跡一樣,同一個字,每個人寫起來卻是長短方圓各有不同。焊道的細緻漂亮與否,會讓整個產品的精美程度大不相同,間接象徵一個師傅的產品品質。
曾文昌在《做鐵工的人》一書中提到2,對於家飾業者來說,漂亮而讓人難以察覺的焊道,可能會直接影響顧客對於產品的滿意度。雖然拖車產業的產品不如家飾講究美觀,很多車主甚至不會注意車底的焊道是否美觀,但拖車師傅之間卻可以藉此來彼此評價。
我永遠無法忘記多年前的一個場景,當時高雄新建成的總圖書館剛落成不久,我跟父親一起去參觀,美輪美奐的外觀與內部裝潢,加上豐富的藏書,讓我對於圖書館的評價星星數不斷增加。然而一直沒有發表任何評價的父親,在上了圖書館觀景樓層時說了一句:「這個焊道也太醜了吧。」徹底打斷我對總圖的如潮好評。
仔細一看,原來總圖書館的觀景樓層,刻意外露成為建築外觀一部分而頗具設計特色的鋼構上,有著又粗又厚而且歪七扭八的焊道。
那一刻帶給我的衝擊難以形容,對於一間圖書館,一般人可能看建築樣式、室內裝潢,愛看書的人可能看展示書檯上的內容,或書架上的藏書種類,但對於不愛看書又對建築樣式沒興趣的鐵工專家來說,逛了一圈圖書館的評價,就只剩下「焊道很醜」。這個經驗讓我徹底相信「內行看門道」這句話,也讓我相信焊道真的具有辨識度,甚至能成為同行業者對於工程產品的評價標準。
走在外的產品,師傅可以透過看焊道,相互評價做工品質,而在工廠內的師傅們則是透過「手路」,判斷彼此技術高低。
所謂手路是指工作流程,大至車體架構先從頭往後慢慢拉,還是從兩側鋼骨開始架設,零件先裝、後裝,還是邊做邊裝,小至工作時懂不懂的留「跤路(kha-lōo)3」,為自己留下足夠的工作空間或者失誤修正空間,甚至連拉尺、測水平的「手勢(tshiú-sè)」,都能看出一個師傅的經驗是否老道。
不同於流水生產線上的工人,拖車師傅的工作特性,會讓他們對於自己製造出來的產品產生感情。他們能透過焊道辨識出自己的產品,更能透過手路來與同行比較。我曾問父親在路上看到別人做的車時,會拿來跟自己做的比較嗎?他說,「當然會,而且都覺得別人做的沒他做的好,自己做的,還是看得比較順眼。」產品的可辨識度帶來相互比較的可能,而師傅們對於產品的驕傲則來自對技術的自信,這種自信心從而讓他在工作中感受到自身的價值。
對產品的感情,讓「工人」與「工匠」變得不同,這群港都黑手師傅,在我看來,比起他們自我評價的「工人」,其實更接近於「工匠」。
〔1〕焊道(hàn-tō),此為拖車師傅的實際發音,焊(hàn)應為俗音。此外,其工作語境中的「點焊」通常會講「用黏的( iōng liâm--ê)」
〔2〕曾文昌(2018)《做鐵工的人:無極限的生活工法,不被彎折的意志,與鐵共生的男人》台北:柿子文化
〔3〕跤路(kha-lōo),指的是為後面的工作流程預留足夠的空間,常見誤用字為「腳路」。
※本文經出版社游擊文化授權刊登 《我的黑手父親:港都拖車師傅的工作與生命》部分章節,文章標題與小標經《太報》編輯改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