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房負責人陳華俊老師迎我進門,那時Ivan正靠窗抽菸,模樣十分沉靜。他很快走過來和我打招呼,溫和笑了笑,然後拿出作品《Évocation Ravensbrück雷文斯布魯克集中營─追憶與見證》的畫卡遞給我,展開今天富有詩意、想像力,並且揉合社會關懷的藝術之旅。
Ivan曾經參訪數次雷文斯布魯克集中營,也參考相關書籍,了解此一營區七年當中囚禁超過十三萬名婦女,而超過七成婦女未能走出大門的沈痛事實,決定使用版畫再現。為了貼近事實,他使用參訪時的「速寫」,佐以「Renee Sarrlabout(集中營倖存者)傳記」,結合兩者刻畫,講述十個不同場域、事件的故事。
這組畫卡共有10張,正面是全版的版畫作品,黑白色,以線條刻畫表現為主;另一面則是Ivan題寫的文字,每一幅都是沈重故事。我對作品《Couloir des fusilles射殺廊道》印象非常深刻,畫著五名女性,身穿白衣長袍,頭戴帽子,除了手掌與細腿之外,看不見其他肉身,無形透露靈魂飽受折磨、驚慌無望之感;她們在廊道上奔跑,卻無處可去。Ivan在文字裡提及廊道曾經是處決的場所,雖然現場早已重新鋪過水泥,但曾經發生過的事實卻不滅。
Ivan長期關注台灣時事新聞,另一組作品《Pelleteuses spectrales神的怪手》則與台灣社會現象有關。2010年台北市政府拆除數百棟老舊建築,那段時間他在城市四處看見怪手,拆解這座城市的歷史證明、抹去文化深度,對政府的無情、投機客與建商等人的自私感到哀痛。
《神的怪手》系列也是以黑白為主顏色,因為初到台灣,不熟語言,誤將「怪手」認成「鬼手」,所以他將錯就錯,讓這一系列有些靈異感。
每一幅畫都藏有Ivan的想像與觀察,像是《土地的哀愁》在夜晚淡水河畔下班的怪手,以下掘之姿停留,旁邊的散落雜物與瓦礫,形成一片荒地,挖空、填補,都已回不到曾經,他說這是土地的哀愁。另外還有一幅樂生療養院的作品,他以「怪手」和「印度榕樹樹根結合的護牆」為構圖,講述樂生與政府的對抗。
另外,《媽祖的誕辰》也收錄在同一系列。這裡的典故有些趣味。首先Ivan有天看見怪手的品牌名字Komatsu(日本小松牌),唸一唸,諧音像媽祖;二則是靈感來自朋友的小女兒的浴缸洗澡的畫像。他用想像力將兩者結合,創造出媽祖形象的小女孩坐在怪手裡的畫面,寓意小女孩成為守護這座城市現代與傳統文化的神祇,像是希望。
《媽祖的誕辰》不僅是希望,也是這系列唯一木板雕刻、凸板、彩色的作品(也是Ivan在火盒子向陳華俊學習的第一個作品),Ivan使用較粗的線條雕刻怪手,從旁看也像木頭的紋理,搭以顏色,使這幅畫特別有溫度,也讓這一系列有圓融的空間,變得更完整。
而Ivan對版畫的完整度的堅持,處處可見。他舉例,《神的怪手》系列最喜歡《媽祖的誕辰》還有《土地的哀愁》,其他幅畫則因為這兩幅而存在,不可缺失,他幽默地說:「不然可以丟掉他們。」
看完這兩系列作品,陳華俊在旁補充說,藝術家的創作態度分為兩種,一種是自我關照,注重個人的情境或情緒描寫,氛圍的醞釀,另一種是社會觀察,創作則是對抗這個社會的溝通工具,不過Ivan是一位社會觀察家,不是一位戰士,他使用幽默、調侃的態度揭示社會真實面貌。
Ivan出生於法國布列塔尼,畢業於巴黎第三大學的比較文學博士,並專研語言學,因此他的作品當中常常看見文學蹤影,成為重要的角色。陳華俊說「文學語言」和「繪畫語言」彼此轉換很有難度,但Ivan不僅做到了,還做得有深度。
舉例來說,他天馬行空的想像作品《Den Ton》,描述一隻蛀牙蟲,長年被牙醫師掌控,有天他想脫逃,因而起義反抗。法語中的蛀牙Den Ton發音像法國大革命時期的重要人物Dan Ton,藉以諷刺當時腐敗暴力的政治。
除了社會時事版畫,Ivan也敏銳於生活觀察。他到台灣後,看到許多明信片上不曾看過的日常生活,感到十分新奇有趣,因此製作如《萬華佳德》人物街景等畫作。系列專題則有《Jeu des sept familles taïwanaises. Famille戴 七個台灣家庭的遊戲之戴家庭》,Ivan和採訪記者深入戴氏家族,發現台灣社會結構與18、19世紀的法國相似,引起他的興趣。他以法國家家酒遊戲角度切入,記錄戴氏家族的日常故事。
另外還有凌晨偷麵包藏在牆內,躲避追趕的青年們,街頭扒手也成為他的素材,富有趣味性與幽默。Ivan將上述作品集結成書《版畫‧狂想:從法國到台灣,開啟一連串藝術與文學交織的對話,即興,且自由!》幅幅題字成詩,顯示他將語文、畫面結合的深厚底子。
Ivan他到火盒子這幾年來,累積的作品約120幅左右,產量相當豐富!陳華俊說Ivan有一陣子白天教書,晚上安頓好孩子後,再到工房裡創作直到凌晨天亮時分,再跑步回家:「他有用不完的精力。」
而Ivan自述,他畫素描才接觸版畫,發現後者要求高完整度,線條細節不能馬虎,因此更能傳達畫中意念。而對於完整度的追求,他則是不停地重複刻畫,追求極致的美感,以獲得自由。乍聽之下,我想到「苦行」兩字,終於明白男子漢一號Ken對Ivan的稱讚從何而來了─堅持幾近苦行,那股明知完美不存在卻盡可能追求的狀態,非常人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