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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詠程專欄|我輔導的吸毒犯人極高比例患憂鬱症,社會的性別枷鎖和家庭傷害,如何影響他們的人生?

    2020-07-29 23:01 / 作者 陳玠婷

    前陣子,由作家林立青同名著作改編而成的台劇《做工的人》,根據書中《走水路》一篇中鐵工兄弟的故事做為主軸,寫盡周遭台灣傳統家庭的樣貌。這部電視劇我看得很晚,但有一些感觸想說。



    或許是過去和母親走進各家門戶兜賣天珠飾品的關係,追劇的過程如此親切,一下為了鐵工阿祈成天想賺大錢的異想天開而暴跳、一下為那些隱在工地護具下一痕痕生命刻下的紋路吁嘆,彷彿下一秒工地大嫂吃完飯就要從一旁拉出一只高紙箱,三兩下俐落組裝家庭代工,女兒在廚房洗好碗,廚餘倒在一旁塑膠袋裡等著待會老爸洗好澡倒垃圾⋯⋯

    別人口中的故事‭ ‬其實都在我們周圍

    「你聽說了嗎?」餐桌上隔壁阿姨壓低音量,談起隔壁的某某吸毒到腦子出問題,「這麼年輕就要開始包尿布,吸了毒以後把家裡家具砸得粉碎……」



    當時我對於這樣的話題難以理解,直到在看守所服務,接觸到許多用藥者,才開始稍微接觸,這些別人口中「吸毒到腦子出問題」的用藥者,生命中經歷了什麼。

    毒品製造的惡性循環,讓上癮者無法自拔。(圖片來源/Pixabay)

    五十來歲的阿淵,從二十歲不到開始用藥,三十年用藥的歷史注射到兩隻手臂水腫疲乏,他拍了拍手腕靜脈的位置,「像這樣,血管疲乏了,很難注射,就只能再換地方打。」我跟著他的指引,指劃著針孔的地圖一路向上蜿蜒,來到舌下,他翻了翻舌頭,翻出舌下大條藍紫色的血脈,「現在這裡還能注,再來大概就要從脖子的動脈打藥了。」



    可是阿淵特別愛畫畫,說著如果當初有機會想當刺青師的願望,平日最愛的活動是到廟宇拍攝壁畫,回到家臨摹,一面聊著,一面他拿著鉛筆,三兩筆便毫無失誤的畫出活靈活現的龍頭、怒眼圓睜、張口含著夜明珠,「眼睛不能亂點,一點了,就入神了。」他指著刻意留白的龍目喃喃搖了搖頭。



    我問他接下來打算,他聳了聳肩,「人生到這裡,還能怎樣?看哪一天一針打下去醒不來,也就結束了。」

    憂鬱症、吸毒背後,有悲傷的原因

    三十出頭的博仔不那樣悲觀──即使他和憂鬱搏鬥的歷史與用藥史時間差不多。面對所內每天服藥的規定不斷抗爭著,即便只要不用藥,半夜他便無意識的在房內踱步迴圈,吵醒了獄友,又是一場爭執,因為舍房中打架而多次進到違規房。



    「過去生命被藥控制,現在也不過是把安仔換成抗憂鬱藥。」我問他堅持不服藥的原因,博仔這樣回答我。後續除了博仔,我又接觸了好幾位用藥者,驚詫發現,用藥者當中有相當高的比例同時患長期憂鬱症。



    這些男人們在管教嚴謹的家庭長大,父親的認同是他們企而不可得的奢望,有的早早被趕出家門、有的老早被父親放棄,每次我提到家庭,換得的往往是長長的沉默、重重的嘆息,博仔說:「我爸爸有慣性家暴,有一天我跟我媽逃出去後,我就下定決心,要讓他對我刮目相看。在那一天前,我絕對不會回去。」



    為了照顧老母,他割捨了多餘的情緒,跟著幫派活動,心一旦麻木了、沒有憐憫、害怕或其他軟弱的情緒了,一切都容易得多。博仔在幾年裡爬到副手的位置,直到邂逅妻子而金盆洗手,要找份正當工作養活一家人時才發現困難重重。



    不知道甚麼時候,他走上了父親的老路。那條他最厭惡的道路。「每天不敢照鏡子,鏡子裡照出來的,就是我最痛恨的,父親的樣子。」

    社會的性別枷鎖、家庭課題 壓抑情緒釀憂鬱症

    那似乎是男人的寫照,為了心目中的、別人眼中的成功而必須捨棄內在的情緒,比猶太教的割禮猶過之而不及。社會不斷鼓勵著男性閹割情緒,即便到了現在,還是可以聽見「你是男生,不許哭!」、「你是男生,應該保護女生,怎麼可以怕狗!」這樣的聲音。



    然而比起明顯的指責,那些深植在男性身上的、看似天經地義的責任更難以防範。我們似乎自然的期待男性為了保護、照顧家人而必須成為堅忍、沉默而穩固的支柱。養家糊口成了男性的主責,必須在階級階梯上不斷攀爬,直到在身上插滿新台幣猶如孔雀的尾羽大大展開,才能證明自己有照顧家人的能力,男性才有了存在的價值。



    我們身處的社會,對於男性與女性都有著許多既定的想像,這些想像透過家庭、學校、工作等生活場域不斷施加著壓力,讓我們必須走在既定的道路上,一旦偏離想像,便承受著莫大的壓力,在女性身上或許擠壓出想得而不可得的委屈,情緒累積成憂鬱,而對於從不被允許接觸情緒的男性,最常見的便是藉由不同的「癮」逃離那些加諸身上的重量,或許是電玩、或許是酒精菸品,又或者,便是能短暫得到快樂的藥物。



    問起未來,「為了女兒,再怎麼難也要把它戒掉。」博仔聳了聳肩。因為染毒和暴力傾向而離婚的他被妻子和母親勒令,在戒除毒癮、工作穩定前不得再和女兒見面。最後一次會面,他已經停藥半年,偶爾為了無法得到女兒消息而失落,但精神明顯的好轉,神智也清朗許多,我知道,挑戰或許在他離開監所這被嚴密管制的場所後才真正開始,可憑藉著對下一代的愛、為了彌補自己失而不復得的親情、為了不再重複著上一代男性的過錯,或許這一次他能堅持下去,我衷心這樣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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