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大尾鱸鰻2》裡有段對話嘲弄原住民,因此被指控歧視。導演邱瓈寬的回應裡,一個說法是「懂得笑,就不會恨了」。除了忽視自己造成的傷害,這種辯詞更進一步譴責了受害人:如果你認為別人歧視,那是你不懂得笑,是你的問題,如果你有幽默感和肚量,就可以接受別人嘲弄原住民、移工、處男、處女、老處女、肥宅、酒店妹、同性戀,以及支持韓國瑜的人。
邱瓈寬受到大量批評,因為他主張,若你覺得被歧視,那是你自己的問題。最近,腦科學家洪蘭則指出,若你得憂鬱症,那是你自己的問題。洪蘭在聯合報名人堂談感恩的重要,當中一段:
「其實人生挫折是常態,順利才是意外,一個懂得感恩的人一輩子不會得憂鬱症。很不幸的是,我們通常不會這樣想,總覺得順利是本分,有一點不滿意便上街去遊行罷工。」
這說法比較明顯的過錯,是傳遞錯誤的腦科學和衛教資訊,這點幾乎所有評論文章的人都指出來了。以下我想討論另一個過錯:洪蘭跟邱瓈寬一樣,在譴責受害人。
先說,事情當然不可能像洪蘭講得那麼誇張,懂得感恩就不會得憂鬱症、得憂鬱症都是不懂感恩。但不可否認的是,心裡想什麼確實會影響生理,洪蘭的文章讀著讀著你頭就痛起來,就是最好的證據(誤)。事實上許多案例都顯示,陪伴、正向心情、使命感對健康有幫助。然而,假設我們真的找到了紮實的經驗證據,顯示感恩的正向心情真的對避免和舒緩憂鬱症有幫助,這表示洪蘭的文章說對了嗎?
(圖片來源/翻攝自網路)
不見得,感恩能避免和緩解憂鬱症,不代表叫憂鬱症患者多感恩會管用,也不代表叫人感恩能減少他得憂鬱症的機率,因為:
1.感恩不是你叫叫就會自己跑出來。
2.「往好處想」、「不要那麼負面」這些話每個憂鬱症患者都聽過太多,多到會被寫在「不要跟憂鬱症患者說的十種話」裏面。
比起讓人變得更感恩,洪蘭的說法的效果應該是讓人覺得憂鬱症是當事人的問題:你就是當初不夠感恩,才會這樣,如果你現在還不想辦法讓自己感恩,就只好繼續承受憂鬱症的痛苦。
把落入糟糕處境的責任推到受害人身上,是譴責受害人。根據黃頌竹在沃草烙哲學專欄的說法,在夜店撿屍性侵的例子裡,「女生要懂得保護自己」、「你去非洲大草原不會跟獅子玩,那你為什麼會放任自己在夜店喝醉」不但是轉移了侵犯者的責任,也是歧視潛在的侵犯者,說他們控制自己的能力跟禽獸相仿。
說人得憂鬱症是不夠感恩,這跟傳統上錯誤地認為憂鬱症是源於當事人平常「想法太負面」、「不夠堅強」一樣,不但是譴責受害人,也有礙憂鬱症患者理解自己的病情,更有礙親友對患者提供社會支持。每個應對憂鬱症的手冊都會提到社會支持,考慮到這一點,我認為洪蘭的建議整體來說會讓憂鬱症患者的處境更糟而不是更好。
洪蘭文章的論點,主要關於感恩這種感受對腦和健康的影響,他知道講科學需要交代實驗和來源,不知道為什麼卻可以理所當然寫出這種關於憂鬱症的誇大錯誤資訊,這不但對憂鬱症患者不公平,也可能讓人錯失那些雖然沒那麼誇大但真的有幫助的正向心理學方案。
(圖片來源/Wei-Te Wong from Flickr CC Lisence)
此外,洪蘭說「有一點不滿意便上街去遊行罷工」,不但低估了遊行罷工的成本,也是草率的判斷,直接認為抗議者對社會不滿是他們自己的問題。
首先,人上街抗議,不見得是因為自己的權益受損,也可能是因為看不過別人的權益受損,洪蘭講得好像抗議者都是為自己,這不公平。再來,幾乎所有現在受保障的重要人權,都是當初別人遊行罷工甚至流血革命來的。要是十九世紀的人們「足夠感恩」,沒有上街抗議爭取女性也能平等受教育的權利,女人不可能拿到博士學歷,在這種情況下,洪蘭如果想把那麼多外文著作的翻譯給搞砸,可能得先設法投胎成男的。
若我是老闆,當然希望員工多感恩少要求待遇。說遊行罷工是不夠感恩,這反而彰顯了感恩在洪蘭筆下已經不是美德,而是既得利益者用來規訓其他人的反動修辭。
洪蘭說,他會開始思考感恩的問題,因為他跟一些老師聊天,發現老師們一律覺得學生不懂感恩:要教學生感恩,是最困難的。用邱瓈寬和洪蘭的說法,或許我們可以講:如果一個人足夠感恩,就不會花這麼多心思去抱怨別人不夠感恩。
*感謝賴天恆、陳紫吟、Obi Chal、襲包芷和WaveRider ZETA給本文初稿的諮詢建議。